在我的印象中，姨媽從來沒笑過。

　　每次提到姨媽，我腦海里的畫面就是那個看起來比外婆還要蒼老的農(nóng)村婦女，匆匆忙忙地趕回娘家，吃過午飯然后就急著要走，在她大山深處的家里還有一大堆長著嘴的畜生和她瘋瘋癲癲的女兒等著她去照顧。

　　每次臨走的時候，姨媽總會坐在外婆家院門口的石板上，向姐妹們哭訴她的苦難和生活的無助。那樣子像極了祥林嫂，日復一日地重復著那些都被我們爛記于心的故事。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遠處有趕著羊群回家的村民，對面山坡飄出人家柴火的炊煙......這片土地上的苦難太多，沒有人會太過在意別人的不幸，大家都會在安慰過后繼續(xù)經(jīng)營著自己的日子。

　　第一次去姨媽家，是表姐訂婚，那也是她家最后一次喜宴，此后她的生活就像受到了詛咒一樣。表姐訂婚后跟隨男友去了東莞，然后因為和男友分手莫名其妙地瘋了，同樣在東莞的舅舅在表姐的工廠宿舍找到了神經(jīng)異常的表姐。

　　大家都覺得小姑娘分手受了點刺激，抑郁一段時間就好了?？山酉聛砗荛L一段時間表姐并沒有絲毫改變，表姐被送回了家。

　　原本好端端的女兒回來卻成了一個瘋子。沒有哪個母親能夠承受這樣的打擊，姨媽無疑接到了生活的判決書，淪為痛苦的無期囚奴。村民疑惑的眼神，關心背后潛藏的獵奇，還有惡毒之人的嘲笑和慶幸。

　　貧困和無知的人往往不會努力改造自己的痛苦，而是通過他人遭受的苦難來撫慰自己眼前的苦痛。

　　姨媽找到表姐男友想知道女兒不在身邊的時間都發(fā)生了什么。對方以一句“分手前都是好的”推脫完事，姨媽的再三登門，換來的是村里各種謠言

　　“她家女兒本來就有病，現(xiàn)在賴著別人不放”

　　以前做過教師的姨夫受不了受不了這種猜忌和侮辱，憤然斷絕了和男家的往來，帶著女兒治病。

　　-2-

　　貧苦的中年男子帶著瘋癲的女兒坐最便宜的車，住最廉價的賓館，挨近無數(shù)白眼和責罵。在一個又一個城市間奔波，在一間又一間病房輾轉(zhuǎn)。

　　表姐發(fā)瘋越來越嚴重，多次拉屎拉尿在病床上差點被醫(yī)院的護士趕了出去，姨夫一邊道歉一邊忍者白眼和責罵給如同死尸的女兒擦拭身體、換洗床單。在充滿藥水和屎臭的空氣里埋葬著這個中年男子的夢想和尊嚴。

　　千里之外的大山深處，姨媽在家務農(nóng)，為女兒的藥費想盡一切辦法，像災荒中的嬰兒吮吸著母親干癟的乳房一樣，姨媽用盡全力，榨干了這片貧瘠的黃土地，卻發(fā)現(xiàn)所獲無幾。

　　上天只會欺負弱者，因為他們更好欺負，更能輕易置于死地。表姐的癲癇病接踵而至，有次在姨媽家看到剛才還在摘花的表姐突然倒在地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像是喝完敵敵畏等著死亡的人一樣翻出的白色眼珠絕望地望著天空。

　　姨媽站在一旁無能為力。周圍的人有獵奇的小孩，有同情的女人，有看熱鬧的鄰里。不管那種眼神，對于姨媽都是一種傷害，女兒的痛苦自己無法分擔，別人的言語自己無暇顧及，除了轉(zhuǎn)身走進柴房，燒一鍋水等會給女兒擦拭外，自己無能為力。在炊煙中，她默默的留下了淚。

　　上天不會憐憫弱者，眼淚不能成為生活的免死金牌。

　　生活的苦難不會因為你的可憐而減少，只會變本加厲的折磨你，耗光你的青春和經(jīng)歷，直到把你從一個血肉之軀的人榨干成一具干尸才會干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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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表姐也會像個正常人一樣，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曬曬太陽，然后看著遠方默默流淚。表姐雖然是瘋子，但她有時卻很清醒，她一本正經(jīng)的問過姨媽

　　『媽媽，我是不是有病』

　　『誰說的，我女兒什么都沒有』

　　但表姐還是難免從別人的眼神和父母忙碌的身影中知道：自己是這個家的累贅。

　　我曾親眼目睹過表姐的自殺。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大人們都出去，我和表姐一個人在房間，我看到表姐打開柜子拿出一把锃亮的剪刀，然后看著自己的手腕，在陽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鼓起的血管。

　　一個八歲的男孩就這樣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恐慌，沒有好奇，我知道那是一種死亡的方式，但我卻平靜得出奇。好在最后表姐把剪刀又放了回去，我兩就這樣繼續(xù)看著對方，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生而為人，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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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的人都知道在山的最上頭有一家人：一對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的夫妻帶著一個瘋了的女兒和至今還沒娶媳婦兒的兒子，還有一個老得快走不動的老婆婆。

　　比生活的苦難更令人恐懼的是熟人的落井下石。姨媽家從村里的人人羨慕的小康家庭成為了村里被人瞧不起的人。

　　在愚昧無知的大山深處，人性的善良被金錢腐蝕，對于弱者不是給予同情和支持，而是壓制和欺負。善良不會受到尊敬，可憐不能得到同情，只有金錢和權(quán)利才能得到追捧。

　　任何爭論的最后，往往不是問題的本身

　　而是

　　『你家有個瘋女兒』

　　『你兒子怎么還沒娶到媳婦』

　　『你們這家人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

　　姨媽家還是娶上了媳婦兒，雖然對方也來自一個比她好不到哪里的家庭。表哥結(jié)婚了，但生活并沒有變好。兩口子三天兩頭吵架，鬧得家里雞飛狗跳；小兩口外出打工，一年也存不了多少錢，倒是扔下兩個孩子給姨媽。

　　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沒人知道在遭到鄰居的破口大罵和惡毒的咒語后她每天是怎么面對這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近鄰，沒人知道面對村里人的指桑罵槐和暗地嘲笑的姨媽是怎樣裝聾作啞，茍且偷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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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來大些了，就沒怎么去姨媽家了。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大人那里聽說姨媽家的生活好些了。

　　后來在姨媽家，我看到她家承包了村里的魚塘喂魚；田坎邊種滿了桑樹拿來喂蠶；等鄰家的飯菜香都飄出時，才看到姨媽牽著山羊，趕著鴨子回來；等天氣好些，又看到姨媽在院子門口曬起了豆粉......

　　生活不會變得容易，但我們卻可以讓它不那么艱難。

　　在挨近了無數(shù)白眼，換了一家又一家醫(yī)院，住院吃藥偏方算卦都用盡后，表姐的病終于好了，雖然再也看不到以前那個美麗開心的女兒，但現(xiàn)在的她可以一個人在家里不需要人監(jiān)護。

　　雖然對于以往的事情全都記不起，但是現(xiàn)有的記憶不會忘記。表姐承包了家里簡單的家務活，做飯掃地，偶爾還會幫著姨媽做點農(nóng)活；吵吵鬧鬧的表哥表嫂在折騰近十年后也開始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承擔起為人父為了母的責任。

　　我們都知道故事地結(jié)局變得美好起來，但我們總是不能完整地知道故事的主人公為此付出的所有；我們總能看到黎明太陽的美麗，卻習慣性地遺忘那些深夜里不為人知的嘆息和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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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前，還是在外婆家看到姨媽，好多年沒看到姨媽了。姨媽還是那么老，還是吃完飯就急著走。姨媽給我媽說她今年又可以存點錢，然后告訴我媽“我打算去買點雞崽養(yǎng)，以后應該可以買點錢”。

　　說完姨媽笑了，那時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那一刻我似乎終于看到一個立起來的人，而不是一具干尸了。

　　姨媽走了，夕陽下她的影子和我印象中的一樣衰老，但想到她的微笑，我就知道，她的生活會變好，至少比現(xiàn)在好。

　　《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面，瑪?shù)龠_問里昂：人生總是那么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是這樣?里昂殘酷地說道“一直如此”。

　　成人的生活沒有誰比誰容易，但我們都應在認清生活的殘酷后，依舊熱愛它。

　　答應我：不管你現(xiàn)在遭受怎樣的困境、誤解，嘲諷，傷害。即使身陷囹圄，跌落谷底，暗無天日，你都不要自暴自棄，你要相信：最窮無非討飯，不死定會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