氫氧化鈉溶解后的刺鼻氣味彌漫在整個實驗室里，顧濤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只是今天有些特別，平安夜的實驗室空蕩蕩的，有一絲清冷，往常這個時候?qū)γ鎸嶒炁_的學妹會嗔怪地飄過來一句：“學..........長”，一個“長”字拉到漫長，曖昧就混在刺鼻的氣味里，堿霧添上一層粉色。

　　顧濤繞到對面的實驗臺，上面有一面立鏡，鏡子里的胡茬凌亂，頭發(fā)油膩。鏡子是學妹的，學妹每次離開實驗室的時候總要照上很久。用她的話說，進了實驗室是居里夫人，出了實驗室就是英格麗褒曼。居里夫人他知道，褒曼是誰他不知道。

　　學妹喜歡他，他也知道，每次借著照鏡子的名義等他結(jié)束想要陪她一起走，他更知道。但他總要磨蹭到最后，宿舍公寓快要關(guān)門前，學妹等不了了，高跟鞋噔噔的聲音走遠，才慢騰騰的一個人離開。他委婉地拒絕過很多次，包括今天學妹一起過平安夜的邀請。

　　堿霧開始消散的時候，他忘了接下去要做什么，索性連燈也不關(guān)，包也沒拿，手抄在口袋里就離開了實驗室。

　　實驗室的樓梯下來拐角是學校的劇場，路上空空蕩蕩，里面人聲鼎沸，聲浪溢出來，劇場門口一棵被燈光裝點的圣誕樹無風自動，風鈴就響徹起來。這座城市從來不下雪，喧鬧的夜色卻堆起深入骨髓的寒冷。

　　穿過半個學校，在一片從來不踏足的草坪上，有人支起了一片幕布，在放一部黑白電影，人群三三兩兩的盤坐著。輕慢的臺詞鋪滿夜空，“Alotofwaterunderthebridge”。往事如逝水，他低聲念著。旁邊有一個女孩對一個男孩說：“英格麗褒曼真美”。

　　腦子里有兩個身影忽然重疊在一起，記憶順流而下。

　　一個說我走了，后來再也就沒見過。

　　一個說我走了，我走了啊，我真走了啊，第二天又說：早啊，我來啦。

　　電影的聲音又在想起：“Maybenottoday,maybenottomorrow,butsoon,andfortherestofyourlife”。

　　如果飛機離地，你不在上面。你會后悔的，或者不是今天，或者不是明天，不過很快，并且是后悔一輩子。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手機不在那里。他便有些心思沉重地往前走，走到宿舍樓下，一個女孩站在門口，頭上戴著紅色的鹿角頭飾。

　　她伸出紅彤彤的手，上面放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

　　”平安夜快樂“。

　　李璐蜷在沙發(fā)里看手機。

　　“馬上登機了，你早點睡吧，不用等我了”。

　　“嗯，到了把羽絨服換上，報個平安”。

　　“好”。

　　這是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也是第五個圣誕節(jié)，老公出差。第一個圣誕節(jié)怎么過的呢，老公穿著圣誕老人的衣服，把她按在墻邊，吻了她。第二個圣誕節(jié)，收到一條白金項鏈。第三個圣誕節(jié)，好像沒什么記憶。

　　去年呢，她想了想，好像在家吃了一頓餃子，韭菜餡的，老公親上來的時候，她一把推開：“先去漱口”，然后他回來徑直拿起手機，看著看著打起了輕鼾，最后凌晨的時候，她合上書，把他露在被子外的半只腿挪進被窩，關(guān)了燈。

　　今天早上接到電話，他要臨時出差，她輕描淡寫地囑托了一下，拿起本子就進了會議室。晚上回來點了外賣，送外賣的小伙子穿著圣誕老人的衣服來的，她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笑得小伙子困窘著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句圣誕快樂，就落荒而逃。

　　年輕真好，她想。

　　刷著比平常更熱鬧了許多地朋友圈時，一條微信突兀的沖進來。一大段話的最后以“圣誕快樂”結(jié)尾，她忘了去看前面說了什么，只是看著手機最上面的名字怔怔了好久。

　　這個名字跟這個節(jié)日糾纏了很多記憶。二十一歲第一次收到圣誕禮物，二十二歲第一次送出圣誕禮物。

　　有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身體里往外涌，她回復：“圣誕快樂”。

　　“怎么有空回我，沒跟老公過圣誕嗎？”后面綴了一個壞壞的表情。

　　“沒有，他出差了”。

　　她接著說：“你呢，在哪high呢”。

　　“我也一個人”。

　　“哦”。

　　手機一度不再震動。

　　“要不要出來喝一杯”。

　　她猶豫了一會：“好”。

　　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她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躍起來，化妝的時候手有些顫抖，粉底撒在鏡子上，輕輕去吹就飄散起來，飄進眼睛里，勾起一絲迷離。

　　滴滴司機熱情地問：“這個點還出來過圣誕啊”。她從后視鏡里看到他的窺視，莫名有了一些不適，伸手拉拉了裹著黑色絲襪的套裙。車窗外一路燈火通明，夜色低沉在路面上壓出紅綠交映的影，她頭腦混沌，像喝了一杯將醉的酒。

　　車子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住，司機在后面喊著：“記得給個五星好評哦”。往常一直聽到的平淡話語，竟莫名聽出了一絲意味深長。

　　她在酒吧門口站了一會，看著年輕的男孩摟著年輕的女孩，醉醺醺地往旁邊的酒店里去。

　　她還是沒有走進那間酒吧，回到了家，癱坐在沙發(fā)上，手機震動。

　　“到了嗎？”

　　“到哪啦？”

　　“人呢？”

　　她狠狠地敲擊在手機上：“太晚了，圣誕快樂”。

　　再沒有收到回復。

　　手機再一次震動：“睡了嗎？老婆，我到咯，圣誕禮物在廚房第一個櫥柜里（笑臉）”。

　　接著她赤腳沖進廚房。

　　接到母親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一瓶蘋果啤酒剛喝到三分之一，麥子置之不理，任它在KTV包間暗沉的光線里閃爍。

　　今天是圣誕節(jié)，在下班前才收到朋友的微信：“有人過圣誕嗎，沒人晚上來跟我們唱歌”。她長長舒了一口氣，不必在遠處眺望快樂的人群，也不必一整夜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

　　一個男孩湊近來，耳邊有一股熱氣盤旋時，電話響起了第二次，這次麥子直接摁掉了。

　　她起身去洗手間，男孩禮貌地說我?guī)闳?。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她抿了抿嘴，讓口紅的顏色有了絲水色，電話第三次響起來。

　　“干嘛呀，媽，今天圣誕節(jié)也不讓人安生”。

　　“我知道我知道，就想問問你有沒有人陪你過節(jié)”。

　　“有!”

　　“男孩女孩啊，我跟你說，你要抓緊了，好男孩現(xiàn)在不多啦”。

　　“煩死了，您別操心了好不好，明天再說”。

　　“你春節(jié)什么時候...........”

　　滴滴滴滴，電話已經(jīng)掛斷。

　　男孩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候，麥子低沉不耐的面孔，一瞬間溫柔地展顏。

　　一整個晚上微信一直跳，麥子假裝沒看見。

　　快到凌晨的時候，一幫子人照舊在街邊一個餛飩攤上吃宵夜，老板還是那個臉上始終掛著笑的老阿姨，一碗冬夜里熱氣騰騰的紅油餛飩端上來，麥子禮貌地道謝。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老姨的頭上應(yīng)景地戴著一個鹿角頭飾，老阿姨不好意思地解釋：“這個是我女兒讓我戴的，說今天是圣誕節(jié)，哎呀，圣誕節(jié)是你們年輕人的節(jié)日，你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哎呀，哎呀”。

　　麥子看著那戴的歪歪扭扭的鹿角，突然覺得老阿姨今天的笑容蕩漾著一絲別樣的溫暖，連眼角深重的皺紋都舒緩開來。

　　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兩點。她點開微信，十幾條或段或長的微信在不開燈的房間里晃了眼睛。

　　“你這孩子，好好過節(jié)吧”。

　　“別太晚了，別喝太多酒”。

　　“對了，春節(jié)什么時候回來”。

　　“要早點訂票，定好了告訴媽媽一下”。

　　“還是那個事，別嫌媽媽啰嗦，要抓緊哦”。

　　“你老舅今天送了兩只家養(yǎng)的鴨子，你不是喜歡吃咸鴨子嗎，我明天就腌起來”。

　　“回家了沒？”

　　“睡了沒？”

　　冰冷的被窩突然涌入一股橫沖直撞的暖意。

　　“嗯，回家了”。

　　一條回復沒有一絲間隔：“那趕緊早點睡”。

　　“老媽，圣誕節(jié)快樂，晚安啦啦啦啦啦”。

　　麥子睡著的時候，嘴邊咸咸的，像喝了一鍋久違的冬筍咸鴨煲。

　　在每一個熱鬧的節(jié)日里，

　　一群人總是寂寞地獨行，

　　他們總忘記，

　　還有很多很多的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