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和朋友一起去農(nóng)家院。在北京的郊縣村落，典型的北京三合院。正房朝南，朝西和朝東各有一廂房。院內(nèi)青石鋪地，有一棵果樹和一小畦菜園。我們在院內(nèi)燒烤，朋友們開心圍坐。桌上烤好的串，主人自制的口味鮮美的各式小菜，在涼水和冰箱中鎮(zhèn)得清涼涼的啤酒，炭火在一旁正盛。怡然愜意中，認識了小院的主人。

　　其實小院是她租的。她是目前的院主。北京人，留著很藝術(shù)的發(fā)型，半長的，有一個揪兒，象個小尾巴，又象一小截逗號，在腦后。象是故意在以發(fā)型宣告自身卓而不群的存在。皮膚有些白，很壯實，不象女孩子，倒象一個氣鼓鼓的男孩子。似乎她的人生里，有很多說不出的氣在里面，她帶著這些氣，成了今天的模樣。

　　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擁有北京城內(nèi)兩套房子，一商鋪一住宅，似乎完全可以不用為生計謀，隨便做點什么都會生活得物質(zhì)無憂。“我為什么來到這兒呢？”——幾瓶啤酒，想要傾訴的她，展開了她獨特的故事。

　　她最初來到這里，是來附近看她的干媽。一看覺得這地方特好，遂把北京城內(nèi)的房子出租，來到這里租了村里的民居。三合院，一人一狗獨居。一身好廚藝，幾個房間拾掇整齊，就可以招待北京城內(nèi)渡短假的人。收費不貴，且憑自己所長，而且悠靜，是她喜歡的環(huán)境。她說：“我一看就特喜歡這兒，特別象我奶奶家以前的地兒。我是我奶奶養(yǎng)大的。”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臉上倏忽而過的淡淡傷感和懷念，讓我有些心疼——似乎是孩子樣的脆弱和克制。一個將近50歲的人，和一群陌生的房客談奶奶，談來這里的初衷，也許她自己并未察覺，這里面有著多么深的寂寞與追尋。奶奶是她的撫養(yǎng)者，一個從小給予她溫暖和愛的人。在她的心中，奶奶是溫暖和愛；奶奶居住過的環(huán)境，是一個孩子的庇護所。

　　她近五十年的生命里，是多么的追尋愛而不得？受傷了，失望了，人的自救本能，讓她想要找到一個療傷的地方。這種冥冥中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尋找，讓她在看到類似奶奶房子的一刻，象一個孩子一樣，心里迅速退回到童年熟悉的庇護地，感到滋養(yǎng)和安心。于是做出生命中相對重大的決定：生活、生存都系于此處。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而一個人最初成長期的體驗和感受，也可以成為“吾鄉(xiāng)”。在小院主人這里，吾鄉(xiāng)也是此心安處。和奶奶家類似的環(huán)境，有如奶奶又養(yǎng)了她一次，她可以重新開始、起步和成長。而這些，是她自己選擇和可以掌控的，意義自不相同，更可以獲得滋養(yǎng)和力量。

　　小院主人有些特別的人生選擇，看似“不群”的狀態(tài)后面，有著她不同的生命歷程。這個生命歷程的最初，就是從小被送到奶奶家養(yǎng)大。她所有的體貌及我感受到她身體里的氣鼓鼓，都來源于這兒。一個孩子嬰幼期被送到奶奶家，她一定是不甘的，不解的，但又表達不出委屈和不情愿。這些無法言說的氣鼓鼓，形成了她身體和生命獨特的樣子與歷程。

　　幾杯啤酒，一包香煙，撐起她接下來讓同行的朋友們評為狗血的述說：十三年來，她愛一個在婚姻中的南部邊遠省份的人。為此不遠萬里南下陪伴守候，而對方始終把她當成一個情人。她灰了心，回京。現(xiàn)在她又喜歡上一個人，對方在北方的某省，也是異地，也是在婚姻中。透過她的述說，我驚覺，她的關(guān)系里，永遠是隔山隔水，隔著一個人的。

　　“似乎在你的關(guān)系里，總要隔著一個什么？”如果在我的咨詢關(guān)系中，關(guān)系足夠好，有一天我會這樣啟發(fā)。但她不是我的來訪者，交淺言深是否合適？想說的話哽在嗓子里，生生地咽了下去。

　　夜?jié)u深，她帶著些微酒意去睡，邊牽大狗進臥室，邊說：“我自己住有時會害怕，就把狗牽進臥室陪我。晚上起夜也把它弄醒，讓它陪我去。有時候我想，就是來壞人也沒啥怕的，我沒色，也沒啥好偷的，就先一塊兒聊聊再說。”她似乎是想表達，對我們住在這里，她的歡欣和安心的小小滿意。她熟練的幽默和自嘲自黑里，委屈、蕭索和孤寂無所不在。

　　夜里睡不著，我沖動地想，我要把她從這種模式里拉出來，我想要幫助她，讓她找一個可以陪在身邊的愛人，生命不再孤寂。

　　我可以想見嬰幼兒時期的她感受的惶恐和傷痛。被送到奶奶家，和母親猝然分離的失控，小小的孩子難以理解發(fā)生了什么。唯一的解釋，是自己不夠好，不值得媽媽愛。終其一生，這都將是她繞不過去、必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她或者一生和媽媽糾纏，想得到媽媽的愛，以證明媽媽拋棄自己錯了?；蛘咚胝一卣瓶氐母杏X，改變她從小無力改變的失控。如何找回？——她試圖制造和尋找一種類似和媽媽早年互動的關(guān)系情境，而早年和媽媽的互動和母嬰關(guān)系里，總要隔著一點什么，或者隔著山水，或著隔著媽媽身邊的什么人：是弟弟妹妹，抑或是爸爸。隔開，是她和媽媽的相處和相愛的方式。

　　所以，她要找一個隔著的愛人。

　　這個愛人，可以隔著山水，隔著婚姻關(guān)系，隔著身邊親密的某人。在她這里，隔著，就是連接，就是熟悉的感受，就有可能改變和療愈早期的母嬰傷痛。她會費盡心力，千難萬苦地對這個人付出，證明自己的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好，比對方身邊的關(guān)系好——而力圖把對方拉到自己的身邊。就象作為孩子的她，無力證明，但又想拼命努力讓母親看見自己、愛自己。

　　成年后和所愛的人的這種關(guān)系，一旦努力成功，似乎就療愈了傷痛，找回了掌控。成功的機會幾何？——她找到的都是關(guān)系里的人，不是溫暖，而是刀子。割得她身心俱疲，退回到了熟悉的奶奶的庇護地療傷。

　　小院主人呈現(xiàn)的心理學(xué)上稱為“強迫性重復(fù)”的這種狀態(tài)，不打破，就貌似是她的宿命。而一旦打破了，新的命運就在她的手中。

　　第二天，同來的朋友們?nèi)ヅ郎?，我獨自一人在小院中享受白日村落的靜謐時光。須臾從東廂房的大廚房里，傳過來主人打電話的說笑聲。中間還穿插著時不時給對方唱幾句歌。那聲音里傳過來實實在在的快樂。雖然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對方在婚姻里的關(guān)系，她仍然快樂著這種陪伴?，F(xiàn)代科技似乎也縮短了距離，讓她可以時時刻刻地感受到對方。此時此刻，她是快樂的。她在自己的快樂里，旁若無人，享受其中。

　　她是不是真的如此享受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她習(xí)慣了這種隔著，在一起的關(guān)系反而會打破想象中的理想化，容易碎掉？她選擇了自己熟悉的模式和關(guān)系，待在這樣的關(guān)系里，安全安心和習(xí)慣。如果這是她生命里主要的聲音，會不會昨晚那些孤寂、蕭索，都是她的一時一境，或是我們這些局外人的自以為是？

　　朋友們被大太陽曬回來，一起閑坐，我調(diào)侃房主人：“剛才她們不在，你好歡脫。聽到你給電話那邊唱歌”。她大驚且不好意思：“你聽到了??？我以為你睡著了。”同行的一位朋友就著我們的對話笑她：“你很會自娛自樂啊”。

　　一語驚醒我，在小院主人這里全能自戀感的我，和想當然的我——想當然地認為對方不快樂，想當然地認為對方需要得到拯救。而沒有問問這個個體，你愿不愿意繼續(xù)這樣，你的選擇你快樂嗎？如果你不快樂，你有沒有想過改變？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每個人的“此心安處”各有不同，不同的追尋展現(xiàn)不同的樣貌和生命歷程及選擇。溫尼科特說，咨詢是對來訪者的照料。而尊重每個人獨特的生命意義和選擇，又何嘗不是一種照料和文明。偶遇的小院主人，用她獨特的生命選擇和呈現(xiàn)，讓我看到另一種世界和理念。

　　在隨后的北大案例督導(dǎo)會上，對一位同儕的案例，察覺來訪者就親密關(guān)系并無改變的動機，而只是應(yīng)家人所需到訪時，我說：“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要尊重每一個人獨特的生命故事，和獨特的選擇。就如我們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我們同樣也咨詢不好一個不想改變的人。如果來訪者覺得自己這樣的選擇是好的，也許尊重是我們最好的照料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