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膽的假設，我們越來越討厭過年，是不是因為，它特別像一個滴滴答答的時鐘，變著法子提醒你，你快老了，你就要老了。

　　朋友跟我訴苦說，大年初三，親戚在她家喝大酒，喝到醉醺醺，開始提著筷子依次指點江山：“離過婚又怎么樣？你們家女兒都三十了，再不結婚就是性格有毛病。還挑什么呀，趕緊抓牢了。”

　　“我跟你說，你這種公司都是不靠譜的。將來老了，醫(yī)保、養(yǎng)老金，都沒法落實。還是趁早考個公務員，女孩子掙多少錢不重要，職業(yè)體面才是最要緊的。”

　　“男人外面有點應酬是正常的，你別大驚小怪了。只要不做過頭，忍一忍就好了。等他過幾年玩不動了，就回歸家庭了。”

　　最后還把關注點落在了朋友身上：“你怎么化妝啊，年輕女孩子化什么妝，還把頭發(fā)染成這個顏色，不三不四。”

　　朋友氣得連場面話都忘了，她迅速地扒完飯，轉身上樓，過了一會，她媽上來數(shù)落她說：“你怎么那么沒禮貌，大人說兩句就不耐煩了？多讀了幾本書了不起嗎，我看你是忘本了。”

　　她在電話那頭激烈地陳述事實，當中不乏“他媽的”和“去死吧”，可是她越說越猶豫，聲音越放越輕，她說我們念那么多書，拼命長那么多見識，不就是為了想逃離自己的出生地嗎？她說你知道嗎，其實樓下也有二三十歲的哥哥姐姐，可是散發(fā)出來的，就是一股“老人氣”。是幼年跟爺爺奶奶睡，聞到的那股沉重的、認命的、不停往下墜的氣息。

　　其實我有類似的體會。今年過年回家，我第一次被長輩拎出來講，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我小時候是那種很“伶俐”的孩子。

　　稱得上“聰明”，七歲就能磕磕碰碰地念完報紙一整版，很乖，那時家里條件不好，我媽教我念英語單詞，里面有一頁都是游樂園，各種花花綠綠的名稱，我其實一直心不在焉，誰關心過山車的英文是什么啊，我只想玩。但是憑直覺我就知道，爸媽會覺得那是“閑錢”，沒必要花，我一直都沒好意思說，我是很多年前先知道過山車的英文叫Rollercoaster，很多年后才尖叫著被拍下一堆鬼照的。

　　今年我積極籌劃要去上海迪斯尼，朋友問我這是不是你們網紅必備行程，還發(fā)來一堆王思聰女友雪梨的照片供我參考擺拍。我被笑得一塌糊涂，也不惱。

　　所以我比別人更討厭回老家過年，除了一些很客觀上的因素——被子不夠軟食材不新鮮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歡整個氣氛，你可以說它溫存，我卻嫌它氣悶。

　　我沒有看不上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我只是很想擺脫童年期的我自己——潛伏在活潑下的孤僻，過分早熟，知道要有好成績要足夠乖巧才能討得父母歡心，眼神閃爍，冷靜地看成人世界里的爭奪和規(guī)則。我走得很快很快，才讓那個早熟的小姑娘追不上我的腳步，把她丟在了回憶的廢墟里，所以我不希望親戚像趣事一樣提起，我怕我會翻臉，更怕自己會哭出來。

　　在那通電話里，我安慰朋友說，我也不喜歡我們家親戚。小時候他們不把我當小孩子，現(xiàn)在逼著我跟他們一起早早地老了。

　　衰老不一定是個年齡的概念，它實質上意味著放棄憤怒，放棄抵抗，放棄嘗試，放棄疑問，放棄騷動，放棄更多的可能。

　　在春節(jié)的飯桌上，你一定能聽到“創(chuàng)業(yè)什么都是假的，進事業(yè)編制才是真”的論調。我對公務員這個職業(yè)毫無反感，但我是真真切切地討厭，強行要孩子擠進辦公室隨便做個科員以后都旱澇保收不必再操心的大人。

　　在同學會上，你會聽到各式各樣讓人灰心的故事——一對長跑六年的情侶，男生在外偷腥，而女生知道后的反應，是把這個事情告訴了他父母，沒收了他的工資，給他的手機裝了定位系統(tǒng)，最后溫柔地問他，我們結婚吧。他很無所謂地說好啊。

　　問起為什么，答案很簡單——她是外地人，他在本地有一套房子，不大，但總能給她搖搖晃晃的心一點安穩(wěn)。況且，這么多年了，不嫁他嫁誰呢？

　　所有人都在親切地呼喚你，快認了吧，快點老吧，快跟我們一樣，承認工作其實就是糊口，感情的真相就是渾身破綻，你快同意我們。

　　所有抗拒衰老的“撲騰”，都被視為“太作”。在中年危機這個概念還沒普及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四五十歲功成名就的人居然“抑郁”，實在是太作；女孩子面對有車有房的相親對象，堅決地搖了搖頭的時候，也被單位的老阿姨認為是作；而那些辭掉工作去考研去旅行去轉行的人，更是作得沒邊了。

　　我知道我很作。老實說，我現(xiàn)在還很恐懼結婚生子這些人生流程，我不保證孩子整夜啼哭的時候我還愛他，我也做不到像人民日報呼吁的那樣“收起少女心，好好過日子”。我不是雙腳離地，只是不想衰老。我知道我的出身有局限，停在哪里都沒有人能怪罪我，但我想趕在日落之前，多看一眼風景。

　　就一眼也好啊。

　　當你老了，當再昂貴的眼霜都不起作用，當贅肉不可阻擋地從襯衫縫隙里泄出來，當記性變差，當啰嗦變多，也希望你羨慕夸父，仰慕精衛(wèi)，仍向往不曾見證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