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租住的公寓的前臺工作人員來來回回換了幾個，都是些同齡的年輕人。我住了大約兩年半，期間離開過三個月，離開之前那個女前臺肚子開始挺起來，仔細想，我大概也算半個她的見證者。

　　她體態(tài)頗瘦，但是第一天入住的時候，跟在我后面抱了一個單門冰箱爬上了三樓。她皮膚有些黑黝，平時說話聲音很細，但是偶爾應對惡意拖欠房租的租客也能板起臉大聲呵斥。之前沒有云柜的時候，我時常在前臺拿快遞，她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時常窩在前臺的布藝椅上打電話，眼睛笑的瞇起來。后來過了一年不到，還沒聽說她結婚的消息，眼見著她的肚子日漸隆起，這個時候問她，她才淡淡地告訴我們結婚大半年了。

　　后來我短暫搬離三個月，再搬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了一個新前臺，我問她的消息，答曰回家生孩子了。再過了三四個月，打電話去前臺給電卡充值，她的聲音再次響起。她頭胎生了個女孩，偶爾能看出某種不難言明的苦悶。只是聊到女兒時，歡喜之意還是滿滿的從黑黝的臉上溢出來。

　　現(xiàn)在有了云柜，我不再去前臺拿快遞，我們上班的時間又錯開，就基本未再照面過。前段時間，只是又聽保潔阿姨說她懷孕的消息。說起這位保潔阿姨，也是第一天住到這里來便認識了。她是位長得不高的老太太，永遠套著一件藍色的工裝大褂，手臂上的護袖倒是經(jīng)常變換著不同的顏色與花紋。

　　阿姨操著一口很難聽懂的不知何地的方言，大概只有三句聽的懂，“早啊”，“上班去啊”，“回來啦”。以至于她偶爾同我抱怨，公寓走廊里被隨意丟棄的垃圾和貓狗隨地的大小便時，我也是雖曉其意，但不聞其聲。而每每比較晚回來的時候，走廊還是對的上干凈二字的。

　　公寓里可以請阿姨幫忙打掃房間，一般通過前臺，四十一次，我問過，阿姨可以拿到二十元的提成。我懶惰至極的時候，也請阿姨幫忙打掃過。她走進來，嘀咕了一句，估摸是“好臟啊”之類，便低頭開始打掃，我上班回來，散落在地上的硬幣被她一齊堆在墻頭柜上，一塊的，五毛的，一毛的，各在一邊。自作聰明，或者說自感悲天憫人之時，也偷偷的拉住過她：阿姨，你幫我打掃，我直接把四十元給你。她不點頭，也未抗拒，默默打掃。最后，我準備把錢遞給她的時候。她居然也能說起還算能聽懂的普通話，讓我把錢交去前臺。

　　近來云柜好像開始收費了，有的快遞便直接來敲門，我周末不在的時候，快遞就還放到了前臺。新的前臺是一個小伙子，之前見習的時候在我們這個分店，打過照面，后來突然也就沒再見過。我去拿快遞的時候，一見頗有些驚喜：是你啊。這個男孩前臺長得很清秀，像日劇里十七八歲的少年。這次的快遞是二十多本書，他幫我拆快遞盒，然后見到書的時候說，我也在看書。

　　他拉開抽屜，是一本開本很大、厚度很厚的白皮書，叫《成功全書》。我起初以為是什么成功學之類的書，后面他才拿出那本書指著說：我喜歡看劉墉的書，哦，還有韓寒。我們站著聊天，他說看的第一部小說是韓寒的《三重門》，但是還是喜歡韓寒的雜文，讀著有勁。然后他翻起我這次買的書，靦腆的說：這些我都沒看過。

　　對照著購物記錄，最后還是少了兩本。他卻靦腆而又莫名的眼里泛光起來：不會丟的，這個公寓里很少有人看書的。爾后笑意滿滿地看我，這個時候我反而臉紅起來，因為說實在的，這大概是許多年后我第一次買書，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一本一本的讀完。我說你拿兩本看看。他擺擺手：你先看，你先看，都是新書呢。

　　絮絮叨叨的講了這三個人，算是熟人吧，但起碼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甚至姓氏。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我把他們想象成一類人：生命中的靜默者。

　　其實這類人很多。你每天行進的路線上，總會遇到幾個你看似面孔熟悉的人，擦肩而過，甚至于在人流中輕輕的碰了一下肩?？墒悄阋矡o意于去探究，這個人姓什么，這個有什么故事，這個人今天是什么樣的心情。而突然某個雨天，你微微斜視，會發(fā)現(xiàn)，她打傘的樣子很好看。

　　但是你不會停下來啊，看她的好看。她也不會停下來啊，讓你看她的好看。

　　很久前，跟朋友討論過一個很無聊的話題，如果我變成你，我的生活會不會不一樣。沒有討論出一個答案，后來又來了一個朋友，我們問他同樣的話題。他沉默，繼而難過，接著說：那起碼我能上一次大學。我和朋友沉默，繼而難過。

　　如果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把每個人獨立的分割，我們都是彼此的靜默者。我看不見你，你眼里也沒有我，我不羨慕你的鮮花怒馬，你不嫉妒我的清歡慢喜。那這樣，你就不必在意說，你是個英雄，還是個狗熊，因為每個分割的世界里你都是獨一無二的，你都是替代不了的。

　　每個人臨終之際，放映的只有自己的悲歡，不會去管別人的遺憾。

　　你若有了此意，那你就可以不顧一切的奔跑，站著，或是就一直躺著，你也可以旁若無人的讀書，寫字，或是唱沒曲子的歌。如果有幸，有人赤腳闖進了你的世界，打破了這種靜默，那你就同她把手言歡，赤裸相見，然后大汗淋漓的一起一直躺著或者唱沒曲子的歌。

　　每個人都是靜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