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小鎮(zhèn)上有個叫孫老頭子的老頭。

　　父母輩的人說他起碼有七十多歲，祖輩們說不止呢，得有八十多了。年輕一輩的人遞給孫老頭子一根煙：您老多大啦？他斜起渾濁的眼睛半天不說話，最后砸吧砸吧嘴用不太標準的家鄉(xiāng)話回答：到歲數(shù)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答非所問。

　　孫老頭子住在鎮(zhèn)子最西面的一間小房子，很多年前那里是生產(chǎn)大隊的庫房，后來搞承包到戶，廢棄后不久塌了一半，剩下那半成了小鎮(zhèn)唯一的榨油作坊。每年秋收之后春耕之前，這大約是小鎮(zhèn)里最歡鬧的地方。

　　幼年時祖父推著板車，上面堆了幾包蛇皮袋裝好的新鮮菜籽，我坐在菜籽上，去這個榨油小作坊。多年的煙熏火燎使得小作坊的墻壁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黑色油垢，菜籽油特有的香氣隔了一里多地都能聞得到。作坊里放著釜甑、爐灶、木榨、鐵箍、撞錘、油缸等工具，孫老頭子通常就打著赤膊站在昏暗的屋子里，喚一句：來了，等我抽完這根煙。

　　一根煙抽到煙嘴開始冒出黃色的煙霧，他小心的把煙屁股摁熄在墻面上，放進窗沿上的一個茶缸里。就走過來從板車上扛起一包四五十斤的菜籽，吃力的走進去，而后將菜籽倒入一個缺了一角的釜甑里碾爛，倒進鍋里蒸，待蒸到適當時用稻草包成餅狀。而后把十多個這樣油餅放到榨倉中。

　　然后孫老頭子就開始扶起撞桿，撞向木頭做的楔子，喘著粗氣。隨著楔子被打入榨倉，黃亮、醇香的油脂便從油餅里一滴滴溢出，香氣四溢。一包四五十斤的菜籽，通常只能榨出三四斤的油，而撞桿要撞擊千八百下。有時候有好事的年輕人，搶著去幫忙，只百八十下，就腰酸手痛的敗下陣來。

　　我隱隱記得祖父說過：孫師傅是厚道人，哪怕只要還有一錢油就必須要榨出來。

　　榨出來的油用壺裝好，來人向來是要恭敬的說一聲：謝謝孫師傅。且遞上一包煙，一塊六的中原或是二塊二的紅三環(huán)，這都是應(yīng)有之意。

　　那時候的農(nóng)村老手藝人，走在路上人都會先讓幾分。

　　春耕到秋收這段時間，是孫老頭子最閑適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一大家子還是農(nóng)村戶口，有幾畝水田，在榨油作坊的對面，隔了一條寬不過三米的小河。農(nóng)忙的時候，祖父母們就把我和幾個小孩子放在榨油作坊前玩耍。小作坊東面也是一片田地，更東面是小鎮(zhèn)最邊緣的房子，大概隔了兩里地。而西面則是一片老墳地，爺爺?shù)淖娓改负透改妇驮嵩谀抢?，墳頭大多已經(jīng)被時間吹平，只有地面上十幾株歪歪扭扭的松樹，蒼涼，寂寥。

　　我們有時候撿一些人家辦喜事沒有點燃的鞭炮，就在作坊的門口放，孫老頭子經(jīng)常借我們點了半截的香煙，去點燃引信。砰的一聲，鞭炮炸響，孫老頭子喜笑顏開，偶爾有膽小的男孩，他還慫恿著去。

　　那時貪玩，有時我們也把鞭炮扔在那片老墳地上或者夾著松樹直愣愣的樹枝上，孫老頭子這個時候就發(fā)火了，用作坊門口晾曬的油黃色菜籽餅砸我們。小孩們一哄而散，他也追不上，只是對著那塊墳地不斷的念念有詞。

　　清明的時候，老人們帶著我們?nèi)ダ蠅灥責堝X磕頭，孫老頭子蹲在老墳地靠河畔的位置燒紙錢，有大人問老人們：孫師傅的老祖宗們也葬在這嗎？老人們沉默，分出一疊黃錢紙對我們小孩子說：你們也去那邊燒個紙，磕個頭吧。

　　我們走過去的時候，孫老頭子蹲在那里，手腳發(fā)抖，不斷的喘著粗氣，一疊黃錢紙一張一張的落在黃色的泥土上。很小的時候，我們大多能聽從老人們的話，燒紙的時候磕幾個頭。而年紀大一點，便執(zhí)拗起來，最多去燒半刀紙，卻再也不肯磕頭了。孫老頭子也沒有氣急敗壞的罵人，只是有時候站起來，朝著小河干嚎，聽不到哭聲，也看不見眼淚，就是臉上那股悲慟猙獰地有些嚇人。

　　有一年清明的時候，他赤著上半身上墳，皮膚干澀的肚子上有一道湯圓大小的疤痕，最中心是淺褐色的往下凹進去很深，一圈圈向外面擴散，像樹樁上的年輪。

　　許多年后，鄰居家的哥哥大學讀警校念法醫(yī)，跟我們說，孫老頭子肚子上的那個疤，是槍痕。

　　我們漸漸長大，父母從外地回來，第一次帶回來一桶顏色透黃的油，說這叫色拉油。用色拉油炒出來的菜，顏色不再暗沉渾濁，老人們說：這沒滋沒味的，沒有孫師傅榨出來的油好吃。年輕人們說：這個油健康，以后給孩子吃這個油。

　　后來，小鎮(zhèn)上有了第一家超市，一桶桶顏色透黃的油碼的整齊，色拉油，花生油，葵花油，琳瑯滿目。而這個時候，鎮(zhèn)西面那家榨油作坊開始不再門庭若市，漸漸的，大家開始管孫師傅叫孫老頭子。

　　而到了我高中回鄉(xiāng)，再路過那間小榨油作坊，門口那塊曾經(jīng)被人來人往的足跡和車轍碾壓的平坦的黃土地，在一場大雨后，泥濘不堪。而伴著整個幼時，濃重的菜籽油香，被刺鼻的化肥味道所掩蓋。

　　席間聽老人們提起孫老頭子，都說他魔怔了，許多記憶濃厚的孩子們都面露不解。在居委會工作的親人嘆口氣：這老頭太擰了，不就是個革命軍人證明嗎，又拿不了多少錢。

　　原來，榨油作坊關(guān)張之后，閑下來的孫老頭子整日在鎮(zhèn)上晃悠，有天在鎮(zhèn)上的政務(wù)公開欄上突然看到一則通告：按照國家相關(guān)規(guī)定，提高革命軍人優(yōu)撫標準......他遂跑到居委會去問，而幾十年了，存檔的優(yōu)撫對象名單里根本就沒有他。居委會讓他出具革命軍人證明，他說沒有。讓他寫材料說明何時參加革命，何時退伍，他囁嚅不語。

　　鬧了好幾個月，居委會實在沒辦法，以為他是為了錢，遂說：那就給你辦個五保戶，撫恤標準差不多的。老頭就是不肯同意，非說就要一張革命軍人證明。

　　年輕的村官們最后氣急敗壞：那你怎么證明？

　　老頭拉著兩個年輕的村官去了榨油作坊旁的老墳地，指著河畔那一捧黃土說：郭啞巴和趙三可以給我證明。村官們面面相覷，孫老頭子突然嚎啕起來：當年他們就死在這啊，就我一個人活了啊，就我一個人啊。

　　1942年，18歲的孫老頭子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老家所在縣的區(qū)小隊。適逢日軍掃蕩，軍裝還沒穿上，槍還沒扛上，參軍第二天就被下鄉(xiāng)掃蕩的日軍碰上，21歲的郭啞巴和22歲的趙三被捕，犧牲于那個河畔，他們指著那時候的小孫對日本人說：這孩子不是當兵的。日本人還是給了孫老頭子一槍，命大，沒死。

　　傷愈后，孫老頭子的父母以命相逼，斷了他再去找部隊的念頭。

　　1945年，國民黨強拉壯丁，逼著孫老頭子去當兵打內(nèi)戰(zhàn)，孫老頭子說：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但是還是被拉到縣城，他尋了一個機會跑了回來，沒放一槍。

　　接著小幾十年，他不敢說自己當過兵，不管是共產(chǎn)黨的兵還是國民黨的兵，他覺得自己最起碼算是個逃兵。最險惡的時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都沒有戳穿他。

　　村官們問他：那你現(xiàn)在怎么說起來了？

　　他蹲在老墳地的黃土上哭的撕心裂肺：優(yōu)撫烈士的名單上沒有郭啞巴和趙三啊，怎么能沒有他們?。?/p>

　　后來，居委會的人百般求證，終于給郭啞巴和趙三半了烈士證，但是無奈地對孫老頭子的身份證明表示無能為力，而孫老頭子婉拒了五保戶的待遇，說夠了。

　　5.

　　幾年前，我回老家補辦身份證。聽祖輩們說，孫老頭子去了，走的很安詳。

　　祖輩們說起幾件往事。

　　孫老頭子的兒子回來看他的時候，開了一輛雅閣，鄉(xiāng)鄰們調(diào)侃他：喲，孫老頭子，你兒子發(fā)財啦，開的日本車，要帶你享福去啦。孫老頭子抄起榨油作坊門口的菜籽餅就往系著紅綢的新車上砸，誰都攔不住。

　　2012年保釣的時候，新聞上說好多日本車被砸了，孫老頭子連說了幾個好。而聽聞有位日本車主被打成重傷的時候，他卻喃喃道：這不對，這不對了，中國人怎么能打中國人呢。

　　那年老墳地改造，所有的墳都要遷到公共墓地去。遷墳?zāi)且惶?，有座墳，是孫老頭子一鍬一鍬挖的土，一根一根拾的骨，他不肯借任何人的手。

　　兩具遺骨，砌起一座新墳。墓口沒封死。

　　沒過多久，孫老頭子也躺了進去，就此歲月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