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個習(xí)俗，每年的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兒要回娘家省親。我母親姐妹三人，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再加上各家的女婿、兒媳和孩子，這一大家子足二十五六個人，所以每年到了初二這一天，都頗為熱鬧，成了一年到頭難得的全員聚會。

　　姥姥家是典型的老舊民居，分為前院和后院，中間是一個天井。前院用來做倉房，放置一些雜物，后院用來居住。前院的外門是那種非常厚重的木門，斑駁的油漆裹著生銹的門環(huán)，頗有上海弄堂里的小家碧玉之氣。過年時，門的兩側(cè)總會貼上門神。印象中我是不敢獨自接近的，長須虬髯的秦瓊和尉遲恭總讓我心生怯意。天井中的西側(cè)，有一尊閑置了很久的石磨，順滑的表面，光鑒照人，仿佛在訴說著那些過往的點滴歲月。這石磨的年紀據(jù)說比我母親還要大，在那個困苦的年代，姥姥推著它轉(zhuǎn)過一圈又一圈，碾磨出了全家人的希望。

　　后院的空間不大，只有兩間屋子和一間廚房，格局有些緊促。人一多，就有些轉(zhuǎn)不開身了。所以每到初二這一天，我們這些搗蛋鬼們，就會被大人趕到天井中去，任由我們?nèi)鰵g。兩間屋子一大一小。大的屋子是朝南的正屋，有一鋪東北傳統(tǒng)的火炕，從東墻一直到西墻，約莫六七米長。母親小時候，一大家子晚上就擠在這鋪炕上睡覺。經(jīng)常半夜起來上廁所后，就沒有自己的地方了。小屋里塞滿了各種口袋，里面裝著綠豆、紅豆之類的東西。四周的墻上掛著姥爺做木匠活兒的各種工具。姥爺?shù)氖趾芮蓛?，家里的家具一大半都是他自己打的，模樣一點兒都不比買的差。一次姥爺趕集，看見有人在賣塑料制的“老頭樂”，覺得很不錯，回到家后連夜用木頭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用起來比塑料的更有手感。后來姥爺還給我們每家都做了一個。但母親一直沒舍得用，到現(xiàn)在依然放在柜子里，用袋子包著。

　　姥姥家兩側(cè)是砌起來的土墻，很敦實，但卻比較松軟，用手一扣就會掉下一大塊。我們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在上面插上一個個炮仗，然后點燃、爆炸，看誰炸掉的土塊多。在我們看來這不過是簡單快樂的游戲，可在大人們看來這簡直就是不可原諒的破壞。好好的墻面，被我們弄得凹凸不平，面目全非。不過還好姥姥似乎對此倒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每年的春天都會和姥爺一起把千瘡百孔的土墻靜靜的修補好。

　　初二的餐桌上總少不了形形色色的美味佳肴，可那幾年我還小，印象中只有不斷的鞭炮聲、人聲、和爽朗的笑聲，唯一印象比較深刻的倒是姥姥做的白菜雞。菜名是我胡編亂造的，因為沒有人知道它的由來。我曾經(jīng)問過姥姥，她卻只是笑瞇瞇的說道：“一道菜而已，那有什么名。”

　　白菜雞的做法很簡單。選擇半年左右的小母雞，囫圇個兒放進鍋中，只放最簡單的佐料，然后小火燉上一個小時，直到浮起一層橙黃色的油花。之后在把白菜芯兒里最嫩的幾葉，裹在雞肉上，再用小火煨個把小時。白菜雞出鍋后，芬香撲鼻，白菜的清新和雞肉的鮮美，在這一刻完全融合在了一起，看著就忍不住流下口水。不過這還不是吃的時候，剛做好的白菜雞，要放進一個罐子里，然后密封好，放到室外。東北的冬季異常的寒冷，尤其是到了春節(jié)前后。所以不出幾個小時，白菜雞的表面就會結(jié)出一層細小的冰晶。此時的雞肉，絲絲相扣，非常的酥軟，入口即化。可我倒是，最喜歡吃里面的白菜。長時間在湯汁里面浸泡，既得到了雞肉的鮮美，又不失本身的清新，一口下去，真是唇齒留香，讓人回味無窮！

　　姥爺去世前，這樣的聚會都是在姥姥家進行的。

　　后來姥姥住進了三舅家，原來的老房子賣給了另外一戶人家，第二年就被拆掉了。白菜雞也再沒有出現(xiàn)在初二的餐桌上，當(dāng)年裝白菜雞的罐子也不知所蹤。母親后來也給我做過幾次，但不知為什么，倒是怎么也吃不出那時的味道。白菜雞從此只存在兒時的味蕾上了。

　　初二的聚會，還是照常在進行，只不過母親每年拿去的東西，多了一份兒。

　　在三舅家，大家變得安靜了許多，哥哥姐姐們不再在院子里嬉鬧，都老老實實的坐在屋里，要么無聊的望著窗外，要么看著無聊的看電視。母親們也變得忙碌起來，忙著洗菜，忙著炒菜，忙著上菜，一天下來，總是累的腰酸臂痛。“也不知道你姥姥，當(dāng)年是怎么一個人張羅起那么多的菜的。”母親總會這么輕聲嘀咕。

　　我和父親去的時間越來越晚，每次都要等母親電話打過來，我和父親才會懶散的往那邊走。不是不想去，而是實在不知道去了干嘛。初二的聚會，逐漸開始流于形式，喝酒、吃菜、離開。

　　前年開始，初二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姐姐們陸續(xù)開始出嫁，每年的初二不再遵循回娘家的傳統(tǒng)。還有些人忙于工作，過完年就又匆匆的離開了。還有些長輩開始選擇到外地過年，當(dāng)然也就更回不來了。熱鬧不再，人也越來越遠。

　　終于，今年母親們照例拿著東西去看望姥姥，卻不再吃飯，簡單的寒暄幾句后，就都離開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卻又好像順理成章，初二的記憶就這樣離我遠去了。大家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被一陣風(fēng)帶走，然后吹散了，落向了四面八方。我常常懷疑，那個熱鬧的初二是不是真實的存在過，因為它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當(dāng)有一天我跟自己的孩子講起這個事情，他會不會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我？

　　時間久了，大概再香的酒，也是會變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