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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老了。
我漸漸察覺到這一點。當他每天晚飯的時候在餐桌前坐下,打開兩瓶啤酒,剝一小碟兒花生米自個兒獨酌獨飲,一坐就是好久,從原來的一個小時,到兩個小時,到三個小時……后來他經常一頓飯以一種獨特的慢動作吃到該上床睡覺的時間。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眼睛不知是盯著盤子還是桌子還是某處空氣,似乎吃飯并不是晚飯的主題,喝酒才是,回憶才是,動作的形式才是,空無才是。
四十八歲了,犟脾氣還是不減,家里人誰要是說他兩句催他快些吃,他便慢慢一抬眼睛,露出惡狠狠的眼神。有時候他舉起的杯子在嘴唇前一厘米的地方停住,夾著花生米或者已經冷掉的飯菜的筷子也在半空中停住,似是在低著頭閉目沉思,而不一會兒,卻響起了均勻輕微的鼾聲。直到隨著叮當或者啪嗒一聲響,筷子夾著的東西掉在桌子上,他的身體才猛然一震,從不知什么夢境中醒過來,帶著些許困惑盯著掉在桌子上的食物。然后繼續(xù)他以慢鏡頭進行的晚餐。
再比如當我決定搬去那個自己的小公寓自己住的時候,父親自告奮勇要和我一起。我的書,光盤,衣服,雜物整理了十幾個箱子。父親走到一個箱子前,拎住捆索,想要把箱子放到車上??墒撬话l(fā)力,箱子居然紋絲不動。他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搔了搔頭發(fā)已經有些稀疏的后腦勺,打開捆索,從里面搬出三分之一的東西,然后打包好,再拎了一次,這次箱子晃動了下,剛剛離開地面,我抱著另一個箱子經過他,看到他已經漲紅的臉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有些沮喪地向我這邊望了一眼,我假裝什么都沒看到。他像個賊一樣,背對著我,偷偷拿出了三分之一的東西,把箱子封好,然后拎起箱子,扔到了車上。到了寓所后,我用余光瞄見他又從里面拿出了兩三本書,然后抱起那個箱子,遞給我。
我接過來,胳膊的力用了個空——箱子已經特別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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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完家后,我開玩笑地朝他肩膀拍了一掌。手下居然能感到他的骨頭和突起的老筋,似乎我再用一點力氣他就會受傷。他也似乎不甘示弱地在我胳膊上打了一拳,我捂住胳膊,裝作受傷的樣子。其實一點都不疼。
“出門溜個彎兒吧”他說。我點了點頭。
并排走著,一路默默無言。沉默是我和父親最常用的一種交流方式。回家的那段日子,自己剛剛失戀。父母雖然也猜到,但一直沒有挑明。生怕三言兩語不合又是一場爭吵,接下來幾天劍拔弩張。而我對他們的知曉也是心知肚明。由于工作和上學,我,父親,母親,我們仨常年不住在一起。只是偶爾見面。并不似常見的家庭關系。
“別太放在心上。”他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我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隨便應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滿意你媽什么地方么?”他繼續(xù)自顧自的說。“你媽呀,雖然生活上懶一點兒,家務活都得我來做,心氣兒也高,脾氣也不好,可她就是有一點好,這二十多年,你媽從來沒騙過我,從沒對不起我過。”他點燃一支煙,吸上一口,緩緩吐出淡藍色的煙霧。
我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正望著剛剛亮起來的路燈。
我心里一陣冷笑。
家族里的那些往事我是不甚清楚的,也無心查證。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閑談碎語中依稀知道,太爺爺那一輩是地主,整個村子都是以我家的族姓命名,家里還有人做官,顯赫一時。后來土改,家道中落。爺爺死后,在某國營單位的職位直接由父親繼承。那個時代,依然是個很吃香的職位。
縱使家道中落,底子還是在的。父親從小也受家里優(yōu)待,沒吃過委屈。年輕時不學無術,頗為爭強好斗,是當?shù)赜忻男“酝?。后來收了心,和母親結了婚,有了我。雖說性情有些粗魯,可其實他是個憂郁敏感的人。大概只是因為讀書不多,不會表達,而他自己也許也從未覺察到這一特質。
我繼承了母親和決斷和少許癲狂冒險的氣質,也自然繼承了父親的憂郁和敏感。他們兩個人的特點在我身上延續(xù)并且得到放大。這種性格特質使我對于在這個家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冷笑,因為父親的遲鈍。
搬家之后我便自己一個人住在一個安靜僻遠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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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經?;貋砜次?。父親來的次數(shù)多一點兒。
他每次來,我都能感覺到他衰老的程度又加深了些。他不再像以前沉默寡言,慢慢的,每次見面他都會和我閑聊扯淡,絮絮叨叨,一說就是很久。從一開始的十幾分鐘,到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有時整整一下午。有時整整一天。我也頗有耐心地聽著或者假裝聽著,時不時應一聲,或者干脆懶得應答,晾他在一邊,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而他似乎也不以為意,漫長的絮叨逐漸變成了自言自語。
有一次我被他擾得煩了,粗暴的打斷了他。他朝我瞪大了眼睛,帶著憤怒和些許不解,離開了我的房間。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客廳里又響起了他的聲音。
他的自言自語所指不明,有時候是關于菜市場各種蔬菜食品的價格變動,有的時候是關于樓下玉蘭又發(fā)了幾枝,敗了幾枝。有的時候是關于空氣溫度和濕度的變化對于家里養(yǎng)的烏龜?shù)氖秤c運動量的影響,有的時候是關于火車票價格與國際恐怖主義活動的聯(lián)系。極少的時侯,他也會和我細數(shù)家族里死去的那些老人,那些老人的妻子和妾,那些老人的妻子和妾生出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命運。還有的時候,是關于死亡,他自己的死亡,假想中死亡的到來和死亡的結束。他甚至設想自己葬禮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葬禮上會發(fā)生的情形,這時候他會拉住我,目光炯炯,叮囑我關于家產繼承的事情。
他似乎忘了所有的家產早已過繼在我的名下。
他親自蓋起來的小洋房,他年輕時收藏的郵票,古玩和各種契約單據(jù)。他和母親窮盡半生的時間換來的另外三處房產。他侍弄的那些在院子里瘋狂生長瘋狂開花的各種盆栽。還有他的敏感和憂郁。以及一點兒暴躁的壞脾氣。
時間在他的身上加速流動著。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正在衰老的人。這我知道。我?guī)缀跄苡萌庋劭吹?。每一次鐘表指針的移動,都有些許變化在他身上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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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像盛期過去的花草一般開始逐漸萎蔫萎縮,而他的心智卻開始倒行。
有一天他又來看我,興奮地要和我掰手腕,我一用力,他便輸了。如是再三。他光火,朝我大吼,一個杯子隨即摔來。我本能地避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越過桌子把他摁倒在地,卡住他的脖子。他想掙脫,力氣卻遠不如我。我吃驚的感到他身上的力量正在流動,流向我的身體。我放開了他,他頹然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晚上一起散步的時候,他對路過的年輕的漂亮姑娘擠眉弄眼,吹口哨。我拉著他匆匆走開。
再一次來看望我的時候,我把自己鎖在房間,怕上次的情況重演。他不知在客廳搗鼓些什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來敲我的門,懷里抱著一個大可樂瓶子,說調了一款酒??蓸菲孔永锸悄撤N黃白色的渾濁液體,我的實現(xiàn)越過他的肩膀,看到桌子上空空的百利甜和梅酒。我接過可樂瓶子,嘗了一口,難喝極了。我有些惱怒,罵他:你么這么笨啊,調的酒這么難喝,還一下子調了這么多,糟蹋東西。廢物。他呆住一會兒,竟然像個做了錯事又不知所措的孩子。我突然心里特別不是滋味,走過去,抱著他。他的額頭只到我的前胸了。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父親沒有來,有一天晚上他又來我這里,我在書房看書,他站在門口,看看我,又看看窗臺的鐵欄那邊,神情似是有些躊躇。我沒搭理他。
“你把它放下來吧,它那樣多受罪啊。”他怯怯地對我說,仍倚在門口,不進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我的一個狐貍玩偶。那個玩偶四肢都縫有磁石,恰四肢伸展著吸在兩根鐵欄之間。我繼續(xù)低頭看書。
“你快把它放下來啊,那樣又累又疼的”
他的聲音中居然有了一絲哭腔。我仍未抬頭。然后我聽見他居然,哭了。我走過去,拿下那個玩偶,蹲下來放在他手里。他把那個玩偶摟在懷里,眼淚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流下來,滴落在我手上。
我心里難過極了,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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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一次來的時候,是別人把他送來的,他找不到我的公寓了。我讓他留了下來。
他的身體日漸萎縮,只到我腰的部分。他開始喜歡甜食,說一些幼稚的話,這讓我我覺得可笑而又難過。漸漸每天,我開始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就像我年幼時,他照顧我的那樣。給他喂飯。帶他散步。給他系好散開的鞋帶。給他洗澡。
我擰開水龍頭放水,浴室里一會兒便充滿了氤氳的水汽。他把玩著浴球,時不時潑濺一些水。我轉身去拿沐浴液,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正在迅速縮小。
我呆住了,不知所措。他的身體迅速縮小下去,模糊下去,變得嬌嫩,并在水中下沉。我扔下沐浴液,想去扶住他,可是卻撈了個空。
他不見了。他消失在水中。或者,他融化在水中。浴缸中的水輕輕晃動,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走到浴缸邊坐下,不知在等什么發(fā)生。“爸?”試探的詢問。浴室的回聲像是某種回應。
然后我把手探到缸底,拔出了塞子。
水面陷下去,形成了一個漩渦。浴室里回蕩著空洞的流水聲。我望向對面的鏡子。
我看不清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