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氤氳的水氣，我仿佛看到一個略顯佝僂的背影，淚眼迷蒙，直直地望向遠方。海風(fēng)徐來，撩動他的白發(fā)，就像糾扯不斷的愁緒，瞬間擁堵心口，這時的海，是憂傷的，暗合了我的陰郁氣質(zhì)。

　　我始終相信，我是個與海有緣分的人。我至今還記得，頭一次去濱城大連，頭一次看見傳說中的海。那是怎樣的遇見啊。一個久居陸地的人，突然覺得空氣溫潤起來，仿佛撲面而來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富氧離子。

　　目力所及之處，是那種動人心魄的藍，你說它像巨鉆，它是那么活潑，仿佛偉大生命的律動；你說它像錦緞，它又那么蓬勃，渾身充滿了洪荒之力。后來，我輾轉(zhuǎn)多處，將那些地方的海洋一一收錄記憶。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海就是海，它的品質(zhì)是多變而唯一的。憤怒時，它是暴虐的君王，好像要把面前的政敵撕個粉碎；溫順時，它又懷著少女的多情，輕輕哼唱著不知名的夜曲。世間萬物，實在沒有任何一幕風(fēng)致可以和它相比擬。

　　再后來，我有了女兒。我是那么愛她，我想帶她去看全世界的風(fēng)景。最迫不及待的是那片記憶中的海洋，就像探訪一個遠方的親人。

　　我甚至在腦中構(gòu)建了那個畫面：碧空如洗的晨昏，溫?zé)岬年柟廨p輕撫摸著海水，輕風(fēng)穿過椰林沙沙作響，三歲的女兒赤腳行走在沙灘上，看水中的身影一會壓短，一會拉長。她是那么纖弱，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身后踩出的輕淺腳窩，瞬間又被晶亮的海水填滿。

　　那一定是個極具美學(xué)色彩的圖景：他們以金黃色的沙灘為界，一邊是海，大氣磅礴變幻萬千；一邊是女兒，弱小得讓人心疼，在那一刻，動與靜，強與弱，力與美，已經(jīng)讓我分不清她是我的女兒，還是海的女兒。

　　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不可預(yù)知的。女兒第一次與大海邂逅，卻是在我們的省親路上。

　　那是一條高速路上的匝道，沿著它向前開，眼前就是蒼茫的大海。時值夏末，又是午后，海濱浴場游人不多，只有零星幾個人隨著波浪起起伏伏，還有一些年輕人在沙灘上追逐嬉戲，驚起幾只小憩的鷗鳥。

　　我興致勃勃地挽起褲腿，牽著女兒的手，踩過松軟的沙灘，往海邊走。直到近前，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海水早已失去應(yīng)有的純凈，變成了臟兮兮的黃褐色，浪花泛著發(fā)白的泡沫，把游人隨手扔下的垃圾袋飲料瓶反復(fù)地卷入海里，又吐到岸上，像是焦慮的病人在大口喘息。

　　那片記憶中的藍呢？

　　女兒哪里看得出我的失落，在她眼里，這片汪洋明顯比游泳池更有吸引力。面對洶涌的海水，她毫無懼色，早已顧不上已被浸濕的裙子，卻對淺灘中東奔西走的魚蝦、緊張兮兮的寄居蟹、純色或彩色的貝殼、飄浮似絲綢的海帶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嘴里滔滔不絕念念有詞，偶爾還向我和妻子展示一下手中的“戰(zhàn)利品”。

　　看得出來，她是那么喜歡與海親近，就像年少時不經(jīng)世事的我，這和那個美好的想象不謀而合。

　　不知道為什么，天底下的孩子似乎都喜歡玩沙子。女兒也拿著鐵鏟，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開始在海邊堆沙堡。

　　她本來力氣就小，再彎著腰，臉漲的有點紅，頭發(fā)也緊緊地貼在額頭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海水。每挖一次沙子，她的嘴都緊繃著，像是把全身的勁都放在了手上，可收效甚微。我們要幫她，卻被她無情地推開了。說實話，她哪是工程師的材料？那沙堡（充其量只能算沙包）本就脆弱，經(jīng)過一波一浪的淘漉，很快潰不成軍，但女兒絲毫不為所動，繼續(xù)拿著鏟子，挖著、堆著、拍著……最后，總算能看出一點雛形，女兒舉著滿是泥沙的雙手，自豪地和她的作品拍了合影。

　　暮色來襲，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只剩下淡淡的輪廓，海水漲潮了，拍打岸邊的聲音愈加凌厲。我們一步一步向岸邊走去，女兒還戀戀地望著她的那座沙堡，仿佛面對曾經(jīng)的居所——那里，早已被墨一樣的潮水淹沒。而我們，還要趕路。

　　伴著漸行漸遠的濤聲，稍顯疲累的女兒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卻一直在糾結(jié)她的問話——海水，為什么不是藍色的？我實在不忍心破壞那抹美好的印跡，那同樣是我的夢境啊。我只好說，今天我們來的太晚，你沒見過清晨的海，那是鉆石的藍，是錦緞的藍，有機會，爸爸再帶你來。

　　可我實在沒有勇氣想像，等到那時候，我真能還給她一片純凈的海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