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診檢驗室抽血和采取末梢血一直是站著,我已經(jīng)站了17年。
最近領(lǐng)導給抽血的位子上安排了一張凳子,同事剛開始覺得很不舒服,習慣了就覺得坐著抽血也很好,換一次性紙巾,扎止血帶,撕開注射器……一項項程序仍能夠有條不紊地進行。我也開始習慣了和患者面對面坐著抽血,除非不得已而不得不站起來。
當那個患者到來時,我驚詫地心痛了一下,并且從此不再坐著抽血。
“迎接”沒有小腿的患者
他是在很多目光的注視下進來的。不能說走進來,而應(yīng)該說是一步步挪著進來的。
當時我剛從院外回來,很遠就看到一個人在檢驗科門口跪著,旁邊的人都露出詫異的神色。我心里一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慌忙地跑過去,全然顧不上走廊里的患者看我的目光。及至跑到跟前,才看清楚原來是個殘疾人,他的小腿被截去半截,屬于腳的地方被衣服緊緊地裹著。膝蓋上戴著厚厚的護膝,是冬天騎摩托車時戴的那種。膝蓋跪在地上,停在隊伍后面。我跟堵在門口的患者低聲說“讓一下”時,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對視的一瞬,心里又驚詫了一下,他的眼睛充滿一種澄澈,讓你看不出里面的滄桑和卑微。
站到他的對面,我用更輕的話對他說:您坐下嗎?這是和別的患者沒有說過的話。換成別的患者,可以簡單明了地說:坐或者您坐。一兩個字已經(jīng)完全能夠表明我的意思,對他,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他坐,更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坐到是他身高一半的凳子上。他看出我的猶豫,忙說:不用,我站著就行。說著,伸出胳膊,坦然地看著我。從開始到結(jié)束,我一直站著并且用極其敬畏的心來操作。敬畏,是的,只有這個詞,才能代表我的心情。
在他等待檢驗結(jié)果的時間里,若不是他愛人主動說起,我根本不想那么殘忍地揭開他斷腿的傷疤。當一段故事隱藏到時間的深處,我們又怎么忍心捅破創(chuàng)面,讓傷痛再次上演?
為患者抽血不再坐著
他妻子用手擦著眼角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事情的經(jīng)過。他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下崗后做個體生意。原本一米八的他身體硬朗,健步如飛。為了救一個嚇呆在馬路上的女孩,他被司機酒后駕駛的瘋狂汽車軋斷了雙腿。一個雨后的傍晚、一條僻靜的小巷、一名軍人以他從容的姿態(tài)撲向路中央,把雙手伸向另一個弱小的生命,支撐他站立的雙腳卻永遠地留在了孤寂的小巷。被碾碎的雙腿裹著血液帶著體溫順著雨水靜靜地流淌,浸潤著一塊塊石板,浸染著一片片落葉。
當他在醫(yī)院里醒來時結(jié)論已經(jīng)塵埃落定:小腿以下粉碎性骨折,已經(jīng)無法接骨。消沉一段時間后,他又重新“站”起來,用他的膝蓋。他在小巷口租下一個攤位,糖果日雜,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不看別人憐憫的眼神,不管別人嘲諷的目光,他用膝蓋一步步書寫著此后的人生。我不知道剛剛32歲的他是如何承受生命里如此沉重的打擊的。從一米八到一米三,從健步如飛到步步挪移,是一個可以丈量的物理數(shù)據(jù),可心理從拒絕到接受再到不屈之間的歷程,該用什么方法來測量?
在她不平靜的敘述中,我仔細體味著他的堅強、他對生命的執(zhí)著和他生命里特有的鎮(zhèn)定和從容。我不由得用一種敬仰的眼神看他。他正站在門口,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前方,那一份平靜里有坦然、鎮(zhèn)定,還有絲絲縷縷的平和與豁達。
他把自己的跪著說成“站”著。我知道,這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和眾人平等的姿態(tài),一種不自卑、不怯懦的姿態(tài)。也許他比我們低一些,但是他始終是站著的。
從此,面對每一個來抽血的患者,我再也沒有坐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