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弗洛伊德理論一再遭到口誅筆伐,很多心理學者甚至以討伐弗洛伊德為業(yè),但是在商業(yè)影視界,不少作品還是按照庸俗版的弗洛伊德理論來創(chuàng)作,時不時地要在鏡頭中加一點性愛的味精。
即便是《捫心問診》這種小眾悶劇,也把治療師和來訪者之間情欲激蕩放到開場。
當然了,一切的根源并不是性欲。弗洛伊德也沒有這么說過。
同時,也不是一切事情都和性欲毫無關系。
但是弗洛伊德的確認為,人類行為的基本動機之一,是愛欲。
從嬰兒對母親的愛,一直到青年男女的性愛,愛欲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會不斷展現。
而心理治療,就是一切愛欲集中集體體現的地方。
不少來訪者,心理治療到了一定階段,總會感覺到自己愛上了治療師,從而一系列疑問也就產生了——
“我這么愛你,你呢,你也愛我嗎?你愛我和我愛你一樣嗎?”
對第一個問題,“你也愛我嗎?”
回答是肯定的,心理治療師,一般來說,都是愛來訪者的。
關鍵是第二個問題,“你愛我和我愛你一樣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區(qū)分“治療師之愛”和其他種類的愛的關系了。
如果一個治療師要表達自己對來訪者的“治療師之愛”,他會這么說:
“第一,我愛你,因為你是一個人類,一個生命——”
這時候,治療師之愛是同類之愛,是同類之關懷。
“第二,我愛你,因為你關注心靈,并且期望解決心靈的痛苦——”
這時候,治療師之愛是同伴之愛,愛是同伴之共鳴。
“第三,我愛你,因為你能夠在遭遇那么多痛苦之后,然后能持續(xù)不懈地堅持治療,堅持嘗試各種方法,堅持對我的信任,包容我對你的誤解和我的失誤……”
這時候,治療師之愛,是醫(yī)生對病人之愛,是專業(yè)手藝持有者對懂行鑒賞者之惺惺相惜。
“第四,我愛你,因為你付給我治療費,讓我體驗到自己勞動的價值,讓我有經濟能力享受生活,關愛家人……”
這時候,治療師之愛,是服務提供者對顧客之感恩。
上述這四種愛的模式,關懷、共鳴、贊賞、感恩,都是治療師之愛重要組成成分。
它們最終變成理想治療師的人格特質,上升為治療師的倫理道德。
也就是說,一個治療師如果不具有這幾種愛的模式,不依照著這幾種愛的模式來愛來訪者,就有點缺德。
一個治療師,如果在治療的50分鐘的一小時中,在這50分鐘的每一分鐘中,在這每一分鐘的每一秒鐘中,只會產生上述治療師之愛,那么此人必然是個圣人。
但是,實際情況是,絕大部分治療師都不是圣人。
治療師的內心也會產生一些其他種類的愛,這些愛一般是不會被說出來,也不會被意識到的。
如果這些愛會說話,他們會這么說,
“第一,我愛你,是因為你的病態(tài)讓我感覺自己很健康,你的虛弱讓我感覺自己很強大,——”
這種愛來自自戀的欲望。
“第二,我愛你,是因為你對我的依賴,讓我感覺到我可以控制你,讓我感覺很給力。”
這種愛來自權力的欲望。
“第三,我愛你,是因為我喜歡異性們圍繞著我,和我在一起,我需要異性們覺得,我就是這個世界上對他(她)最理解、最關愛的人,最好他們都能愛上我。——”
這種愛來自情欲的欲望。
一般來說,治療師們都容易、并且樂于承認自己擁有陽性的、光明的治療師之愛,關懷、共鳴、贊賞、感恩,多么好聽的字樣啊。
我完全可以把這八個大字,做成條幅,掛在我工作室里;
把這八個大字,做成紅緞帶,系在我腰間,或斜跨在我那藏青色的雙排扣西服上;
把這八個大字,印在我名片上,印在額頭上,或刺青在我肱二頭肌上;
告訴人們,您買了我這一小時的時間,您賣到的可不是時間。
“那俺買到的是什么?”
“你買到的是生命,是五十分鐘的關懷,五十分鐘的共鳴、五十分鐘的贊賞和五十分鐘的感恩。”
總之,這就是五十分鐘一小時的生命之愛啊。
那是理想,實際情況是——
來訪者這個人,帶來了一大堆的情緒——憤怒、絕望、悲哀、仇恨、抑郁、恐懼、焦慮、空虛。
這些情緒要在日常生活中傾吐出來,很少有人能有耐心一直聽下去,超過50分鐘的。
更不用說,每周1-5次,每次五十分鐘地聆聽對方傾訴了。
所以,不少來訪者對心理治療師這個職業(yè),大惑不解,“居然有人愿意做這個行當,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做的。”
弗洛伊德自己也說,精神分析是不可能的職業(yè)。
心理醫(yī)生這個行當,的確有點像電影《綠里奇跡》里那個黑大個,把別人的病痛吸進去,消化后,再吐出來。
時間長了,自己很容易抑郁的。所以心理醫(yī)生的自殺率非常高。
心理治療的歷史上,不少心理醫(yī)生對心理醫(yī)生的從業(yè)動機進行了研究。
研究的結果大體上發(fā)現,做心理醫(yī)生的人大多數也有心理障礙,或者有一個患心理障礙的親屬,比如說《捫心問診》中的心理醫(yī)生保羅,其母親就有雙相障礙,不少著名心理醫(yī)生自己和家屬也患有心理疾病,如弗洛伊德、榮格、貝克等等。
就像生理醫(yī)生會得生理病一樣,心理醫(yī)生也會得心理病。
難道一個人做了眼科醫(yī)生,他就自然而然從此不會有近視眼或老花眼了嗎?
就像腫瘤科醫(yī)生因為腫瘤奪去了親人的生命,會立志鉆研腫瘤的治療一樣,
心理醫(yī)生也會因為心理疾病帶來了家族的痛苦,而立志鉆研心理障礙。
但是恰恰是很多心理醫(yī)生接受不了心理醫(yī)生會得心理障礙這個事實,接受不了自己的親人有心理障礙這個事實。
正因為如此諱疾避醫(yī),所以不少心理醫(yī)生的心理障礙越拖越嚴重。
以至于到今日,心理醫(yī)生需要自我關懷和自我療愈,已經不是一種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而是必備的職業(yè)道德守則。
有些國家甚至強制性要求,心理醫(yī)生們必須首先接受心理治療,然后才能上崗工作。
當然,心理醫(yī)生的心理健康程度不見得要超過患者,因為心理健康不是肌肉,不是高考,可以比較的。
一些心理上的小病小災,并不見得會影響心理醫(yī)生的工作。
但是有些疾病很嚴重的時候,的確讓人無法工作。
比如說,美國有幾個很有名的心理醫(yī)生,有精神分裂癥,其發(fā)病時是完全沒法工作的,病好了又繼續(xù)教學工作。
不少心理醫(yī)生以為,只要自己做的足夠好,自然就把對方“傳染”好了。心理健康也不是錢,可以完全轉借的。
就像不管你是多健康優(yōu)秀的孩子,你爸你媽的精神病也不會被你感染好了。
心理醫(yī)生的病遷延不愈,有很大一部分就來自要不斷地做好人,做圣人,從而無法接受自己內心有對自戀的追尋,有對權力的追求,有對情欲的渴求。
尤其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的這些欲望居然要在治療關系中尋求滿足。
因為他們真的把病人當親人了,而且自己還不知道。
一個心理治療要在人性的層面上起作用,治療師則或多或少地都要表露出那些“不好的”欲望,在某個治療時間點上。
通過治療師有節(jié)制地表露自己也存在這些“惡俗”的欲望,來訪者終于明白自己不是和一個圣人,不是和一個神人、不是和一個特殊材料做成的特殊的人在一起。
要是我的治療師是一個圣人,我為什么要離開他呢?
我有什么理由不愛這個圣人呢?
我為什么要靠我自己的力量走出痛苦,而不是依靠這個圣人的力量呢?
我為什么要愛我自己呢,而不是讓這個圣人來愛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