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活是怎樣的?
人們常用一些詞語來概括形容,比如“幸福”、“痛苦”。我們有太多可以詮釋幸福的畫面:父母張開的雙手,金榜題名時的燦爛笑容,婚禮上的深情相擁,第一眼看到孩子時的喜極而泣,兒孫滿堂的鬧鬧哄哄……也有很多定義“痛苦”的細節(jié):親人的逝去,愛人的遠離,事業(yè)的失敗……但是,這些幸?;蛲纯嗟漠嬅嬷虚g,是無數(shù)幀日常生活的剪影。那時,我們面目平淡,浸沒于柴米油鹽的繁瑣,日復一日。這時的我們,內(nèi)心對生活是怎樣的感受?
換句話說,生活的真相是什么?
這絕不是簡簡單單的“幸福”、“痛苦”等幾個詞可以言說的,就像一道奔騰流逝的河水,每一朵細小的浪花都參與構(gòu)成它的實質(zhì)。江河后浪推前浪,我們能說清它的來龍去脈嗎?
《奧麗芙-基特里奇》這部四集短劇,以一種令人心碎的誠懇來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奧麗芙的一生并不波瀾壯闊。她是個刻板、清冷的人,甚至可說不通人情世故,言談中總是讓他人覺得倍受冷落或攻擊。她有一個幾十年如一日關(guān)心她的老公,永遠記得在紀念日給她送上禮物,手寫愛的宣言。但她對丈夫卻十分冷淡、苛刻,不僅愛心卡片會被丟進垃圾桶,她還差點與婚外情的對象私奔。她對唯一的兒子也十分嚴苛,常常用言語將他貶低得一無是處,甚至在大庭廣眾下劈面掌摑,令他無地自容。結(jié)果,兒子成年后不得不在心理醫(yī)生的幫助下與童年陰影苦苦對抗,對她充滿了怨懟與厭恨。她在丈夫過世后孑然一身,兒子連孫子出生都不通知她,唯一陪伴她的老狗在安樂死后,她舉起了槍準備飲彈自盡。
這短短幾行字,說的是她的人生,但卻又不盡然。該部劇集最過人之處不是它對劇情的設(shè)置,而是對人性見微知著的把握與體現(xiàn)。它并不是流于表面的乏味呈現(xiàn),而是在將一個女人的一生嚼碎咽下,深刻體味了她的整個人性悲劇之后,用血和眼淚將其靈魂勾畫于觀眾眼前。劇集里的每一個劇情、每一處細節(jié)都似一根根由炭筆勾勒的線條,粗疏而又精準,令人于無聲處驚心動魄,甚至潸然淚下。
她的童年可以說不堪回首,父親在她尚未成年時便飲彈自盡,連一封遺書都沒有留下,將他的女兒就這樣拋進無依無靠的冰冷世界中,從此只能靠自己獨立支撐。這一事實背景在影片中并沒有正面描寫,只以奧麗芙將父親吞槍自盡的悲慘往事如天氣、交通一般向陌生人隨意談起的這一細節(jié)來呈現(xiàn)。她把自己的情感隔離得有多深?千般描繪萬般敘述,還不如這一抹渾不在意的殘笑。這抹殘笑提醒我們:誰不曾擁有天真無邪、放肆輕狂的孩提時代?可看看現(xiàn)在的她的臉吧!古井無波般的寂靜,抑郁和絕望深深地刻上她的嘴角眉梢,但她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笑——輕描淡寫,這是她惟一可以依恃的盔甲。
可惜,她還是擺脫不了痛苦。因為她給自己裹上了厚重的盔甲,卻始終不肯完全關(guān)閉探尋的內(nèi)心;她將萬般情緒用冷漠刻板的面具遮住,卻固執(zhí)地不肯閉上觀察的眼睛。她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卻依然堅守內(nèi)心的準則。心還活著,就還有堅持、會期盼、想要愛,可也就因此有了軟肋,會被身不由己的痛苦攫住。眼睛睜著,在看到甜美夢幻的同時,也將弱點和錯誤盡收眼底。一個人越清醒,越明白自己的決定意味著什么,他給自己背上的枷鎖也就越沉重。
奧麗芙背上的枷鎖沉重得令人窒息——她的準則不僅對他人嚴苛,對自己更是毫不留情。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老公亨利的軟弱與界限不清:亨利的愛有相當一部分是為滿足自戀——他樂于待人友善、親切,因為通過悉心照顧他人,他可以陶然自得于他人回應(yīng)的溫情與感激中。當這個人特別軟弱依賴缺愛時,與亨利便會特別契合,劇中他的女下屬丹妮絲便是如此。在與她的相處中,亨利不知不覺漸漸意亂情迷,甚至有所逾越,他當著妻子和兒子的面一口口給哭泣著的丹妮絲喂飯的場景,將他的這一個性刻畫得淋漓盡致。奧麗芙瞧不上愚蠢的丹妮絲——她一直管丹妮絲叫老鼠,也瞧不上亨利與丹妮絲的這份感情——這樣的感情在她看來太庸俗而又軟塌塌,簡直就像交換棉花糖與玩具的過家家游戲。但她卻太清楚亨利的本性,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因為明白,所以她選擇了一言不發(fā),任憑亨利自行其是。在很多女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事,于她卻是如此干脆利索。
她對自己實在夠狠,狠到哪怕遇見了夢寐以求的夢中情人,被愛情如歌的詩意、隱忍的激情與神秘的遠方柔化了臉上剛硬的線條,她與他的交往也還是隱忍和克制的——在沒決定放棄婚姻之前,她絕不會越雷池一步,這需要多么高的自我要求,和多么強的自制力!
可惜,一場奪去情人生命的車禍粉碎了她的美夢。車禍那天晚上,奧麗芙的哭聲撕心裂肺。
一個人只會在清晰地感受到絕望與身不由己時,才會有那般錐心刺骨的痛哭。奧麗芙當時可能并不明白,情人致命的吸引力來自于他與她的父親極為相似:煙、酒、自毀,而她的潛意識想要改寫童年的結(jié)局,來讓自己自由。但她一定鏤心蝕骨地感受到,父親與情人的死意味著她生命中有一些可能被永遠剝奪了:那是她從根源上修復自己的可能。在那天晚上,奧麗芙借著死亡冰冷的鼻息,清楚地體認到了這種不可能。于是,在情人死后,奧麗芙斷了自己的念想,讓自己安于與亨利的生活。這對夫妻漸漸過出了相濡以沫的默契,只是他們都不自知。直到二十多年后那場出人意料又驚心動魄的醫(yī)院劫持案發(fā)生,兩人間的那層隔膜才被捅破。
生與死是真正的大事,對很多人來說,可能只有死亡迫在眉睫的威脅,平日里苦苦堅守的內(nèi)心防御才會轟然坍塌。此時可怕的焦慮與恐懼襲來,人會下意識地用自己最本能的緩解方式來應(yīng)對。
奧麗芙的方式是控制他人,讓他人按自己的“對”的建議行事,她的安全感建立在秩序的確保上。而亨利的方式則是關(guān)心、寬慰身邊的女性,用她們的崇拜與感激來鞏固自身的價值感。奧麗芙厭惡亨利此時還黏黏糊糊、膩膩歪歪,亨利也看不慣她的不合時宜與頤指氣使,兩人終于爆發(fā)了一場真心裎露的爭吵。對往事的揭露令人心碎,但同時也是一種解脫,此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對方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人:奧麗芙的清冷需要亨利的溫暖來中和,而亨利的綿軟也需要奧麗芙的堅毅來支撐。他們的情人雖然令己意亂情迷,卻絕不可能長相廝守——吸引彼此的是相似的病態(tài),但病態(tài)的感情,如何能走得遠?
可是,還是遺憾,永遠的遺憾:為什么你不能是我理想中的那個模樣,既溫暖親切,又高大堅毅?當看到亨利嚇尿了褲子時,奧麗芙忍不住地厭惡,但悲傷旋即涌上心頭。而亨利也在那一刻避無可避地直擊了自己的懦弱膽小。這種明白撕裂了他的心,他那個絕望而又凄苦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這種直面自身弱點的明白,其對人格的震撼程度僅次于生死,更何況,它直接作用于個體自身,而不像他人的生死那般間接旁觀。因此,面對這種明白,人要么徹底自我麻醉以逃避,要么咬碎鋼牙選擇改變自己。這種改變需要很大的勇氣,同時承擔的也是難以想象的負荷。亨利選擇了接受這一挑戰(zhàn),他第一次超越了自己,給予了奧麗芙自身限度范圍外的理解與接納,同時也勇敢的地表達了內(nèi)心的想法與不滿——這是他們幾十年婚姻生活中從未有過的。當亨利說出“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從未對我說過抱歉”時,奧麗芙流出的眼淚并不是因為傷痛,而是終于得到深度接納與依靠后的安心哭泣。之前,她一直都在內(nèi)心深處明白亨利對她十分不滿,因此從不曾覺得被他真正擁納。但這一天,在他的懷抱中她深深地感受到了,眼前的這個男人,知道她的每一個缺點,但依然用整個靈魂在愛她。
這八個月,才是他們真正的婚姻生活。經(jīng)歷了四十年漫長歲月的長途跋涉,他們才終于走進對方心里。
但也許是改變所要消耗的能量太大,亨利已然衰朽的身心難以負荷,八個月后,他被一場中風奪去了意識,四年后死于睡夢中。
死亡又一次奪走了奧麗芙最重要的東西。
在她還是孩子時,父親死了,她可以依靠自己旺盛的生命力重新站起來;在她中年時,情人死了,她可以依靠亨利的存在及秩序的慣性繼續(xù)按部就班;但現(xiàn)在她已是風燭殘年,幾十年的滄桑熬干了她的心力,又沒有了摯愛丈夫的陪伴,她有什么動力維持正常生活的運轉(zhuǎn)呢?
她想到了兒子,想要把自己殘余的生命與他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她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像兒子年幼時那般凌駕于他之上,全權(quán)掌控。她變得卑微、順從、小心翼翼,當那張淡漠素靜的臉努力想擠出一個表示友好的笑容時,竟有一種令人心酸的可憐——可她的努力,兒子并不買賬。
這并不是兒子的錯,他的童年確確實實承受了太多的羞辱與打壓,靈魂上感受到的限制與傷害是真真切切的,正如他的心理醫(yī)生所說的那樣:“你能夠從那些打擊的重壓下站起來,簡直是個奇跡。”是的,他沒有錯,他有權(quán)療愈自己,自我成長;他有權(quán)為二十年前的自己伸張正義;他有權(quán)以怨報怨,向著他的母親——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發(fā)泄內(nèi)心的憤怒與傷痛;他有權(quán)不去理解和體諒奧麗芙那些舉動的緣由與苦衷——她從不曾被溫柔地愛過,因此也就不知道如何溫柔地愛人;她飽受傷害卻無處發(fā)泄,因此下意識地將傷害轉(zhuǎn)移到丈夫和兒子身上;她只知道用責備與強迫的方式來提出要求。他甚至有權(quán)不去了解一個事實:她雖然對別人狠,但對自己更狠。
她雖情有可原,但錯確無可恕。錯了就是錯了,真實生活的殘酷就在于此,它給了你一份試卷,你只有一次答題的機會。它不問你的苦衷,不體諒你錐心的苦楚,不理會你“我當下只能做到這樣”的哀求,它只會像那條冷冰冰的機場規(guī)定那樣告訴你:不脫鞋,你就沒法上飛機。機場的工作人員根本不會去理解這個老太太只是想守住自己的體面和尊嚴,不讓他人看到自己破得露出了腳趾的絲襪。而當兒子的心靈因她曾經(jīng)的錯待關(guān)閉以后,哪怕她再怎么抱怨、爭吵,或示好、哭泣,喊著:“我絕不會故意去傷害一個孩子”,兒子也只報以冷漠與置之不理,就像根本沒人去注意奧麗芙穿著破襪子的腳那樣——這一切,只有她自己在乎,也只有她一人承受煎熬。
一個人可以有多孤獨?當你無論是哭、是笑,還是暴怒、哀求,都無人回應(yīng),沒人在乎時,那才是真正的孤獨。
但這還不是真正的絕境。因為奧麗芙還能主宰自身,她還能選擇離開兒子,還能將對生活的恐慌與絕望掩藏在自殺的決定之下,用從容赴死的自信來支撐早已兵荒馬亂、搖搖欲墜的內(nèi)心。她還有這一點可以安慰自己:至少我還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但當她準備飲彈自盡,卻發(fā)現(xiàn)自己布置好作為最終歸宿的林中空地是孩子們的游樂場時,她再也無法扣下板機:正如她對兒子吶喊出的那句話所言,她無法容忍故意傷害孩子的行為,無論是誰,無論出于何種目的,都不行!
在那一刻,奧麗芙對生活最后的主宰權(quán)也被剝奪,而且是被她自己親手剝奪。原來,是自己畫地為牢!她經(jīng)歷了和亨利一樣的,甚至比他的還要深沉,還要蝕骨的絕望——亨利還有那么多他人的溫情回應(yīng)聊以自慰,而奧麗芙一生與他人相處的際遇,只有一片蓑草連天的荒蕪景象,她連一棵救命稻草都抓住不到。
她手抓心口,五官痙攣成一團,兩眼空洞無神朝向天空的崩潰痛哭,那才是真正的絕境。
但奧麗芙還是挺過來了。她骨子里的那股強韌既是她悲劇的動因,也是支撐她一次次重創(chuàng)跌倒后再一次次爬起來,頑強挺立的原動力。這一次,它讓她在衰朽的高齡,選擇了比死要痛得多的生,比怨恨要沉重得多的體諒,比固執(zhí)要困難得多的適應(yīng)。曾經(jīng)犯下的錯,她決心自己去中止,而不是讓它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去。她不想兒子再像她一樣,活在求而不得卻又無法可想的日夜煎熬中。她要給他一個救贖的可能,一個對著活生生的父母痛哭流淚,說出理解和原諒的可能。
她向死而生,重又開辟了一片新的天地。
一個人,該怎么過自己的生活?這個問題其實也像開篇的那個問題“什么是生活的真相”那樣,沒有標準的答案。但《奧麗芙-基特里奇》這部劇集,給出了一個令我自身心悅誠服的答案:
盡一切可能,付出所有的努力,去做好當下所能做到的事,而且,勇敢去改變,為自己,為自己所在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