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是我的一位來訪者。

　　最初，她來找我，是因為她的女兒姍姍不能去上幼兒園。只要去，她就會生病，有時會病得很厲害。

　　為什么非要上幼兒園呢？

　　那時，我反問她，你是否理解女兒生病的意義呢？

　　L其實明白，女兒一上幼兒園就生病，含義很簡單，就是不想去上學(xué)。

　　但為什么不想去呢？

　　經(jīng)過探討，她最后理解，是女兒很缺乏安全感，很害怕與媽媽分離。

　　理解到這一步后，她決定，干脆不送女兒去幼兒園了，就在家里待著吧。這一段時間，她要好好陪陪女兒。

　　以前，她從來沒有認真陪女兒的概念，她是一個工作狂，主要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了。

　　這一段時間不長，也就半年，半年后的現(xiàn)在，姍姍就該讀小學(xué)了。

　　媽媽對不起你

　　這次，姍姍還是有點不愿意去學(xué)校。

　　但L對女兒說：“雖然媽媽尊重你的各種感受，也愿意去傾聽了解你，這次不一樣，你一定要讀下去！”

　　姍姍堅持讀了下去，但兩個星期后，L發(fā)現(xiàn)了問題。

　　她看到，女兒原來好端端的指甲，全被咬沒了，不光凸出來的指甲被咬掉了，甚至還咬到了與肉相連的部分指甲，而且有幾個手指還流了血。

　　看到這些，L非常焦慮，尤其是看到女兒在家咬手指時，她會焦躁到極點。

　　終于，有一個晚上，在女兒做完作業(yè)后，她對女兒說：“跟媽媽到臥室來，媽媽有些事情想和你談。”

　　到臥室后，姍姍有點緊張地問：“是不是我做作業(yè)太慢，媽媽生氣了？”

　　L說：“不是，不關(guān)作業(yè)的事，是另外的事。并且，媽媽是攢了很多勇氣才決定和你說的。”

　　說完這些話后，L還補充說：“媽媽要說的事，你可能會很不舒服。”

　　姍姍沒有吱聲，但她看著媽媽的眼睛，有點嚴肅，也有些期待。

　　L問女兒：“你看隔壁家的小Baby，她還不到一歲大。有時候她會抓大人的頭發(fā)、咬大人的胳膊，你也挨過這些。你是怎么做的，大人們又是怎么做的？”

　　姍姍想了想說：“她很小，不懂什么，我們都不和她計較的。只是將她的手或嘴巴擋開，然后很耐心地對她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我會疼的。’”

　　“是的”，L說，“她這樣做時，我們都很有耐心?？墒悄闶且粋€小Baby時，沒有這樣的運氣。”

　　說到這兒，L的眼淚流了下來。

　　她接著說：“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會對媽媽這樣做?？墒菋寢寷]有耐心，媽媽會打你、訓(xùn)斥你，有時會把你打得很疼。”

　　聽到這些話，姍姍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紅了起來，有淚水流下來，她帶著哭腔質(zhì)問媽媽：“你這樣對一個小Baby？！”

　　“是，媽媽是這樣做的”，L說，“對不起，這樣的事情，媽媽說了，你也許會難過?？蓩寢層X得，得讓你知道，你被媽媽這樣對待過，媽媽錯了，對不起。”

　　姍姍再沒多說一句話，她只是抽泣?？吹贸?，她非常難過。

　　但后來，她再沒咬她的指甲。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后，L看到，女兒10個手指上重新長出了整齊的指甲。

　　原生感覺都很美

　　L對我說，她在我的一篇文章上看過：“咬指甲是在壓抑自己的攻擊性。”

　　指甲和牙齒，是我們身體表層最尖銳的東西，尤其對孩子而言，它們是“最有力的攻擊”與“防御的武器”。

　　但假若孩子們發(fā)現(xiàn)，如果他們的攻擊、甚至僅僅是防御，都會帶來嚴重的懲罰，那么，他們就會去壓抑自己的憤怒，把指甲咬掉即是這樣的含義。

　　我這篇文章，L當(dāng)時看過就忘掉了。

　　只是在看女兒光禿禿的指頭時，她一下子想起了這個觀點。也幾乎同時想起，在女兒小時候，自己是如何懲罰她的各種攻擊行為的。

　　那一刻，她無比愧疚。

　　不過，她對女兒說“對不起”，完全沒有要女兒原諒的意思，她只是在表達愧疚。

　　甚至，她心里還想對女兒說，不必原諒媽媽，這不必原諒。

　　很有意思的是，姍姍也完全沒有原諒的意思。

　　她當(dāng)時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并沒有像大人一樣說“沒關(guān)系”、“我原諒你”等話語。

　　講這件事的過程中，L很難過，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但我覺得很感動也很舒服，有一種感嘆——這真美。

　　這讓我想起，生命中有一些時刻，當(dāng)我聆聽到一個人全然真誠、不帶一點修飾地講自己的感受時，無論那感受是什么，也無論那事件是什么，都是非常美的。

　　這就是德國家庭治療大師所說的原生感覺與派生感覺的區(qū)別。

　　原生感覺，即事件發(fā)生時，那最初產(chǎn)生的感受。

　　而派生感覺，即是為了逃避原生感覺而發(fā)展出的種種感受。

　　譬如，在這一事件中，L的原生感覺主要是愧疚。

　　當(dāng)她講給我聽時，一旦摻雜了一些目的，如擔(dān)心我譴責(zé)她，或希望我同情她，那她就會修飾她的感受，好達到這些目的。而這些修飾出來的感受即是派生感覺。

　　同樣的道理，假若她講給女兒聽時，先有了“希望女兒原諒她”的目的，那么，她也會因為這個目的、而自覺不自覺地修飾她的感受。那這也是派生感覺。

　　有了派生感覺的參與，事情就會顯得不那么自然。

　　而如果純?nèi)皇潜砺对杏X的話，就會無比流暢。

　　作為聽者，我會被深深打動，而作為當(dāng)事人，L和女兒都會自然得到很好的療愈。

　　結(jié)果也顯示了這一點，姍姍再也不咬指甲了。

　　正視問題的媽媽，就是好媽媽

　　對于每個人而言，媽媽都是最重要的。

　　這個“重要”是雙重性的：一方面，媽媽的愛是我們內(nèi)心幸福與健康的基石。另一方面，媽媽的非愛行為，也常常是我們內(nèi)心痛苦的源頭。

　　兒童的心理發(fā)展在5歲前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0~1.5歲，這期間的主題是“安全與信任”；

　　1.5歲~3歲，這一段時間的主題是“依賴與自由”；

　　3~5歲，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期，即男孩戀母期與女孩戀父期，這一段時間的主題是“性與愛的平衡”。

　　在咨詢中我發(fā)現(xiàn)，婚姻與性方面的問題，常?？梢詺w到3~5歲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上來。但是，假若0~3歲有嚴重問題，那么，心理就發(fā)展不到這一步。

　　例如，我一個來訪者決定離婚，我讓她先列一下這個婚姻的缺點，她列了五六條，我再讓她列一下這個婚姻的優(yōu)點，她列了三四條。

　　但奇異的是，她這段婚姻的優(yōu)點，也即婚姻的缺點。它們完全是一回事。

　　缺點可以是：這個男人不優(yōu)秀。而優(yōu)點也是：這個男人不優(yōu)秀。因為他不優(yōu)秀，所以她覺得安全。

　　假若一個孩子的心理順利度過0~3歲，那么他就有了最基本的安全感與信任感，他就會尋求優(yōu)秀與卓越，但假若卡在了0~3歲，他主要尋求的就是安全。

　　對于這位來訪者，因為安全感是她主要尋求的，所以她選擇的伴侶會是“不優(yōu)秀的”。至少，在她看來是“不優(yōu)秀的”。

　　那樣一來，他對于其他女性就不夠有吸引力，她就不必太提心吊膽了。

　　但是，她現(xiàn)在又要因這個男人“不優(yōu)秀”而離婚，這又會如何呢？

　　可以預(yù)料，如果她還是被卡在不安全感里，她仍然會再找一個“不優(yōu)秀”的男人。

　　對于這樣的女性而言，她們的伴侶其實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準(zhǔn)確而言，她們尋求的不是又一個父親，而是又一個母親。她們要通過這個“母親”而重新修童年沒有化解的情結(jié)。

　　L也有類似的問題。

　　她對女兒小小的攻擊都如此沒有耐心，可以預(yù)料，那也是因為她當(dāng)年也沒有那份幸運，她的母親也會很粗暴地對待她。

　　實際上，她的母親要更粗暴一些，并且，她的母親和父親都非常重男輕女，而她還有一個弟弟，這使得她的童年堪稱“悲慘”。

　　在沒有接觸心理學(xué)之前，L說，她的脾氣很大。不光對女兒，對丈夫也是如此。

　　此外，她還老覺得世界是灰暗的，好像她眼前蒙了一層什么東西似的，讓她看不清。也讓她覺得與這個世界總是隔著一段距離。

　　但讀到能觸動她的心理學(xué)文字后，她覺得，這層障礙一下子變淡了，而現(xiàn)在，這個障礙幾乎消失了。

　　她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很清澈，還有一些親切感。

　　要做到這一點，關(guān)鍵是，她是帶著心去讀這些文字的。她總是去看，這些文字中的道理或故事，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這樣想時，這些文字就逐漸解開了她很多心結(jié)。

　　這首先是一個自我療愈的過程。而她來找我的次數(shù)，也極為有限，她找我就好像做一個匯總似的，與我分享她某一段時間的種種心得體會。

　　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盡管她有悲慘的童年，但她卻可以療愈自己，也可以療愈女兒，而她對女兒的治療，效果絕對是最好的。

　　L說，她不覺得那對女兒是“療愈”，她只是在“還債”。她真的很愧疚。

　　在我看來，能這樣做，就是了不起的好媽媽了。

　　我對好媽媽的定義，一個很關(guān)鍵的內(nèi)容是：愿意看到自己的問題，并愿意承認和改變，甚至，哪怕改變不了都可以。

　　媽媽，是一個很偉大的稱號，也是一個很艱難的稱號。要成為一個好媽媽，真不容易。